正文 第二十六章

我熬到深夜,腦海里反反覆復想著媽媽的罪行和畫家的罪過。她怎麼可以這樣出賣我?他創作這幅畫的目的是什麼?我坐在卧房的窗口,比起我還是爸爸家裡的處女的時候,窗外的城市現在對我來說更加遙不可及了;我很奇怪,為什麼我的生命旅程就是這樣從充滿希望到絕望?就在我坐在那兒的時候,一片雪花從黑暗中飄進窗戶。在這座城市裡,下雪可是稀罕的事情,我被迷住了,渾然忘我地站起來觀望。就這樣,我見證了一場大風雪的來臨。

它整整肆虐了兩天兩夜,風雪很大,甚至在白天,人們也很難看清街道的另一邊。雪停的時候,城市已經改頭換面了:街道更像是田地的阡陌,雪覆蓋了很多屋子,直埋到第二層。

不久這天氣就開始影響到我們的生活了。我丈夫的屋子漏風,待在裡面簡直和待在街上差別不大。不過我知道這麼說是很蠢的,因為有些人真的在家裡被凍死了,而我們,至少還能在面前生起一堆火,溫暖雙腿,儘管後背發冷。

過了一個星期,雪花開始變成溜滑而危險的黑冰,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沒有人會走出家門。冬天的黑暗開始滲透我們的靈魂,糟糕的天氣似乎不會結束。白天長得令人難以忍受,而且天空黯淡無光;我丈夫因為和我哥哥分開,變得越來越不耐煩,不久之後,他的渴望取代了禮貌,竟然離我而去,整夜待在自己的書房中。他沒有陪著我,讓我十分難過,簡直無法忍受。終於,在一個早晨,他不顧天氣,離家出走,直到夜裡都沒有回來。

不過既然他可以離開,我也可以。次日,我留了張字條給伊莉拉,自行探訪我姐姐去了。

普勞蒂拉有點吃驚,不過還是熱情地歡迎我的到來,將我安置在火堆旁邊。我的突然到訪雖然有點蠢,但顯示了和她的親密,她對此十分高興,咯咯地笑著。她的屋子和我的十分不同,不那麼莊重,年份也晚得多,所以很少有裂縫讓冷空氣吹進來。但她家裡還是生起了火。她家裡顯得忙,就像我小時候家裡一樣。和我刺痛的鼻子和發紅的臉頰相比,她看起來暖和而舒適;不過,她雖然已經把孩子生下來,身體還是和懷孕的時候一樣胖。

她讓我抱起小外甥女,這個蜷成一團的小孩在我懷裡嚶嚶哭著,直到乳母將她抱走,把乳頭塞在她的嘴裡,她這才不哭了。她像小羊羔般地吮吸著,發出貪婪的吮吸聲和吞咽聲。普勞蒂拉自己奶水充足,卻安詳富態地在一旁坐著。

「我現在終於知道女人是怎樣練成的了。」她嘆氣說,「但要是夏娃讓我們免受一些生育的痛苦就好了。也許你不會相信,我覺得那比絞刑更加痛苦。上帝對聖母真是特別憐憫,減輕了她這種特別的負擔。」她拿起另外一顆糖放進嘴裡,「不過,你看看她。爸爸乳白色的布料做成的襁褓是最漂亮的了,不是嗎?看看吧,這些都是你將要碰到的。她是一件偉大的作品,比你的全部畫作更加偉大,是吧?」

我承認確實是。不過我去做客那天,普勞蒂拉只抱了她兩三次;過不了幾天,嬰兒會被乳母帶到鄉下去,她一直忙於為她們整理行包,我不認為她女兒的誕生會給她的生活帶來多大的不同。至於毛里其奧,這麼說吧,從為數不多的見面判斷,他對此十分厭煩。不過,男人自有國家大事要處理,這可比照料嬰兒重要多了。何況她只是一個女嬰。

「媽媽說你很好,只是沒以前高貴了。我看你確實有些樸素。」

「非常樸素,」我說,「不過世界也變得樸素了。我很奇怪他們怎麼沒有告訴你。」

「哦,我又不用離開這座房子,在這裡,我要什麼有什麼。」

「她走了之後呢?你會怎麼辦?」

「我會好好休養,等我身體恢複了,我們準備再生一個。」她臉上帶著靦腆的微笑,說道,「毛里其奧希望我們生下一大群兒子,成為共和國的頭面人物。」

「他想得美。」我說,「要是你快點生下來,他們也許來得及成為上帝的新鬥士。」

「那是。對了,說到鬥士,你最近見到盧卡了嗎?」

我搖搖頭。

「好吧,我來告訴你,他可改頭換面了。兩天前他來看英露茗娜塔。你喜歡這個名字嗎?就像天空中的一束新光芒。他說這個名字和我們的時代很相稱,上帝保佑這個我肚裡的果實。」她笑起來,「想像得到我們的盧卡會說這種話嗎?告訴你啊,他看上去很可怕,他的鼻子在巡邏的時候被凍得發紫。他把頭髮剃掉了,像個修道士。不過我聽說,還有些更年輕的男孩看起來像天使呢。」

想到那天在教堂廣場前面的人群,我可認為他們的舉止和魔鬼差不多。我朝乳母看了一眼,她正看著英露茗娜塔,英露茗娜塔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也是新政府的追隨者嗎?在那些日子,說話的時候可得提防一些。

「別擔心,」看到我的憂慮,普勞蒂拉低聲說,「她不是佛羅倫薩人,幾乎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

但我看到她低垂的眼睛閃過一道光亮,這使我警惕起來。

「猜猜他給她帶來了什麼出生禮物?一本薩伏那羅拉佈道用的書。太荒唐了,直接從印刷廠那兒拿來的,你想想,還有一些正在印刷呢。他說過去幾個月,書店大街那邊新開了好幾家印刷廠,全部是印刷這本書的。你記得媽媽說過嗎?去買那些印刷的書是很粗俗的。詞語的美麗……」她有點記不起來了,結結絆絆地說。

「……有一半體現在抄寫者的書法上。」我介面說,「因為抄寫者在書籍中傾注了他們的心血和熱愛。」

「啊,你記性太好了!就這些,沒有別的了。現在即使是有教養的人也購買印刷的書。我聽說這個已經風靡一時了。想想看,他剛佈道不久,他所說的就被印成書,送到我們手裡了。這樣就算那些不識字的,拿到書也知道裡面寫著什麼。難怪他有這麼多虔誠的追隨者。

雖然她也許會為浮華的時髦入迷,但她不蠢;我相信我的姐姐最近在教堂聽了他激情洋溢的佈道之後,也和我一樣,感到既奇怪又害怕。不過結婚和為人之母的快樂迷糊了她的頭腦。「你是對的。」我平靜地說,「不管怎樣,在你教英露茗娜塔識字之前,我會送你一些手抄本的。」

我注意到乳母眼裡輕微地閃爍著光芒,她把孩子從乳頭抱開,孩子發出不滿的哭喊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接下來直到離開,我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

幾天後我才回家,冰雪開始融化了。

我們房子前面的街角的雪堆開始解凍,露出一隻被凍僵的狗。它的內臟被切開,黑色的尾巴和活著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有屍蛆在它身上活動了。托馬索的馬匹和柯里斯托佛羅的坐騎並排系在一起。它們身上的汗水反射出閃閃的光芒,任由馬夫幫它們擦洗身體。現在我有種奇怪的直覺,覺得他此前一定已經如此這般服侍過這兩頭畜生很多次了。

還沒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就碰到伊莉拉了。我原以為她會責怪我的不辭而別,但相反,她顯得很高興,甚至有些誇張。

「你哥哥托馬索在這裡。」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想,反正我覺得她看我的眼神相當敏銳。

「是嗎?」我漫不經心地說,「他什麼時候來的?」

「……你走後那天,」她也像我一樣,假裝滿不在乎地說。她也知道了嗎?還是她早就知道?是不是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知道呢?

「他們現在在哪?」

「他們剛剛騎馬回來。我……我想他們在會客室吧。」

「也許你可以去告訴他們我回來了。不……不要了,還是自己去告訴他們好了。」

我側身從她身旁走過,匆忙走上樓梯,以免讓她看到我的失態。我丈夫對自己的慾望毫不遮掩,我為他、也為自己覺得羞恥。

我安靜地推開門,他們看上去很隨意,站在敞開的壁爐前面烤著火,靠得很近,雖然沒有彼此接觸。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一對在取暖的好朋友呢,但在我看來,他們就像兩根燃燒的木頭,劈里啪啦地發出曖昧的火焰。

托馬索顯然注意到新頒布的法律,打扮沒以前那麼花哨了。他還沒滿20周歲,不能完全算是成年人,但這樣的年紀,在法律上已經足夠承擔更嚴重的懲罰了。好像是昨天吧,普勞蒂拉跟我說起威尼斯的故事,她說在那兒,犯了雞姦罪的青年男子會遭到黥劓之刑。這可是懲罰妓女的措施,既符合他們倒陽為陰的身份,又能讓他們不再虛榮。過去那麼多年,我和托馬索雖然時有爭執,但對他從未有過如此殘忍的想法,現在這個念頭讓我害怕起來。

「你好,妹妹。」他說,他勝利的口吻摻雜著一些害怕。

「你好,托馬索。」我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一定很古怪,因為我幾乎不想說出他的名字。

我的丈夫立即轉過身來,從他的情人身邊走開,圓滑地朝我走來。「我的寶貝,你可回來了。你姐姐好嗎?」

「很胖,胖得厲害。」謝天謝地,我還記得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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