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我熬到深夜,一邊吃著從廚房裡偷來的牛奶布丁(家裡的廚子知道我貪口腹之慾,經常從廚房偷點東西出來巴結我),一邊和伊莉拉下象棋,要是贏了,就可從她口裡打聽到一些小道消息。這是我惟一能贏她的遊戲。她善於玩骰子和紙牌,不過我懷疑她經常耍花招,而不是技巧高超。

後來我們玩累了,在她的幫助下,我擺放好文房四寶,準備給《天使報喜》中的聖母畫

上絲質衣服。我把燈放在她的左邊,這樣投射出來的陰影最接近白天的效果。這些竅門都是我從切尼尼的書上學來的。雖然他早就死了,但卻是我最親近的老師;我在他身上學到了對聖經的熱愛,利用經文的內容來練習畫畫。可是我仍然看到自己畫藝有限,我十分絕望。除非我找到一個老師,擺脫這種自學的狀態,否則我只能永遠原地踏步了。

「啊,別動。你要是動了,我就沒辦法畫好裙褶了。」

「你自己紋絲不動地站在這兒試試!我的手越來越重,還很痛。」

「這只是相對於你移動棋子的速度來說吧?你要是讓一個真正的畫家畫像,可得一動不動,坐上好幾個小時呢。」

「要是我讓一個真正的畫家畫像,我口袋裡一定裝滿了弗羅林。」

我咧嘴笑著說:「他們為什麼不在街上將你剝光呢?你在陽光下一定光彩照人。」

「哈,他們會怎麼對待我的裸體呢?」

現在想來,我多麼希望自己有勇氣把她畫成聖母,不為別的,就為那皮膚煤炭般的黑色光澤。城裡仍有人對她的膚色大驚小怪,每當我們一起從教堂回家,路上總有人半是入迷、半是憎惡地對她指指點點。不過每次她總會怒目相向,直到他們住口。對我來說她的皮膚一直光彩照人。

「我們的畫家怎麼樣?媽媽說我們家的小禮拜堂將會畫上亞歷山大的聖女加大利納的故事。那樣就有足夠的空間來畫你了。他沒有和你談過嗎?」

「讓那個皮包骨的傢伙給我畫像?」她有意看著我,「你在想什麼?」

「我,我不知道呀。我覺得他喜歡美女。」

「年輕的修道士都怕美女!對他來說,我只是他要畫的顏色而已。」

「你認為他對女人沒多大興趣?」

她不屑地說:「我還沒見過對女人感興趣的修道士。他很守清規戒律。」

「那你為什麼總是不讓我和他接觸?」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因為再清白的男女在一起也難免瓜田李下之嫌。」

「好吧。看看你知道多少。」第一次有比她更新的小道消息,我得意地說,「我聽說他夜裡和一些靈魂甚至比你的皮膚還黑的女人鬼混。」

「誰告訴你的?」

「我哥哥。」

「呸!他們懂個屁!托馬索愛他自己勝過一切;而盧卡,只要是個女人的身體,他就目不轉睛了。」

「你說得對。不過我記得有一次,他看著你的時候可夠色迷迷的。」

「盧卡!」她笑起來,「他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才會亂來。當他酒醒的時候,我就是魔鬼的後代了。」

「你確實是。別動!你這麼動,我怎能畫好那個身影?」

過了一會兒她走了,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地鬧騰起來,難道是因為吃了太多的牛奶布丁?夏夜的悶熱讓人頭暈,我想起了普勞蒂拉。她也是這般肚痛嗎?再過四五個月,她就要把孩子生下來了,那意味著什麼呢?由於伊莉拉的飛短流長和哥哥們的粗魯無禮,對於性行為,我大抵比同齡的女孩知道得更多。但那究竟是怎麼樣的我仍一無所知,更不知道嬰兒是怎麼出來的。不過我能從媽媽焦慮的程度來判斷事態的嚴重程度。我的肚子又感到一陣劇痛,好像有人用拳頭在搗我的腸子。我從床上爬起來,四處走走,試圖減緩疼痛。

那畫家總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我想到他才華橫溢,想到他畫我靜止的雙手,他把它們畫得那麼平和,那麼富有靈性;我又想到他在老橋上蹣跚行進,哥哥一夥站在他前面。我努力不去把這兩幅畫面聯繫起來,可總是做不到。雖然伊莉拉表示了懷疑,可他完全有去過那裡的可能。老橋是個聲名狼藉的地方,入夜之後,老橋兩邊的城市變成一座迷宮,黑暗遮蔽了所有的罪惡。

妓女們自己都足夠小心。她們有一套行為規範,比如她們戴著手套、系著鈴鐺,帶著用來調情的道具。當然,這只是默認的行規。每次伊莉拉從外面回家,總會帶來這樣的故事:有官員上前盤查某些婦女,因為她們穿著皮衣,或者使用了銀紐扣。不過那些婦女總是很聰明地在字眼上下工夫:「哦,不,先生!它不是皮的,它只是一種看起來像皮的布料。這些?這些不是紐扣。您看看,這兒可沒有紐扣洞。不如說是夾子。夾子?是的,也許您沒有聽說過。佛羅倫薩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當然會有這些新奇的玩意兒,是吧?」不過據說這種狡辯對那些新任官員不起作用,於是世風又變得樸素了,而那些法律條文的盲點繼續保持不變。

我只見過一個妓女。感恩橋和老橋並列,是佛羅倫薩城內少數跨越亞諾河的橋樑之一。因為被洪水沖壞而封閉了,我們只好改道老橋。那時正值黃昏。盧多維喀走在我和普勞蒂拉前面,瑪利亞跟在後面。我記得我們經過一個制蠟店,店門洞開,裡面光線很暗,不過後面有一扇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河面和落日。一個女人側身坐著,雙乳坦裎;有個男人跪在她兩腳之間,頭埋在她的裙子里,好像在朝拜。她很可愛,昏黃的陽光照在她的身體上;那一刻她剛好扭過頭,朝街上看來;她肯定看到我在盯著她。她微笑著,似乎很……很享受。我看得心像鴿子般怦怦跳著,趕忙把頭別開。

我為她的美貌感到吃驚。如果柏拉圖是對的,那麼一個毫無德行的婦女怎麼會如此美貌呢?菲利波的情婦在給他當聖母像模特時,好歹還是一個為上帝服務的修女。何況她此後也還為上帝服務:她的畫像召喚著其他人做祈禱。對了,她很漂亮。在菲利波的畫作中,最出色的就是她的臉了:眼睛明亮,神情平和,優雅大方地履行她的職責。我喜歡她,甚於喜歡波提切利的聖母像。雖然菲利波修士是他的老師,但他選擇的模特是另外一種風格,眾所周知,那是朱利亞諾·梅第奇的情婦。他畫的仙女、天使、古代女英雄,甚至聖女,都有著這

個模特的痕迹。你會覺得波提切利的聖母屬於每一個看著她的人,菲利波的聖母只屬於上帝和她自己。

我的胃又痛起來了。媽媽的衣帽間有個藥箱,裡面有一瓶促進消化的藥液;要是我服用一些,也許會緩解疼痛。我離開房間,一步一階,悄悄地走下樓梯。當我轉向媽媽的房間時,被一些東西吸引住了:在我左邊,從小禮拜堂的房門下露出一束跳動的火焰光芒。小禮拜堂在僕人的生活區中,那地方只有在爸媽的陪同下才能去。我現在已經記不得,這個念頭究竟是約束了我還是刺激了我,讓我走了進去。

一陣風吹動燭光,照亮了祭壇後面那堵牆,但光線隨即收縮,逐漸暗淡,直到最後一支蠟燭也被熄滅。我等著,然後把門從身後關上,在砰的一聲把它關上之前,故意讓門樞發出聲響。不管我是誰,他一定認為我已經離開了。

我們在黑暗中站了好長一段時間,四周死寂般沉靜,我甚至能聽見自己咽下唾液的聲音。最後,一點針孔般的火光在燭台那邊亮起來。我看著黑暗中的蠟燭一支一支被點燃,直到整個祭壇的後壁搖曳著橙色的舌狀光芒。他的身影處在半圓形的燭光包圍中,也清楚起來。

我開始走近他。我本來就善於在夜間躡手躡腳地走路,現在又赤著腳,儘管這樣,還是被他發現了。他像動物在夜間嗅到了異動,猛一抬頭,喊道:「是誰?」他的聲音凄厲,把我嚇得不輕,雖然我知道與其說他出於憤怒,毋寧說他出於害怕。

我走到光線所及的地方。他臉上有燭光投射出來的影子,眼睛閃爍著,像極了黑暗中的貓兒。我們均沒有穿著會客的衣服。他沒有穿束腰外套,內衣敞開,所以我能看到他的鎖骨,以及鎖骨下面光滑赤裸的肉體,在燭光下閃著珍珠般的光芒。我則神情獃滯,穿著一件皺皺的無袖襯衣,頭髮披散在後背。他替我畫畫時我聞到的那股味道還在,飄蕩在我們周圍。哥哥們管它叫什麼來的?下賤的陰道臭味?可是如果伊莉拉是對的,如此害怕婦女的這個人怎會這麼憔悴?說不定他是來這兒懺悔呢?

「我在走廊看到燭光。你在幹什麼?」

「我在工作。」他粗聲說。

我看到他身後有塊紙板,豎在祭壇東邊的牆壁上,那是濕壁畫的整幅草圖,主要輪廓被特意標出來,以便能夠用炭筆將其畫到牆上去。這些都是我從書本上看到的,對他來說卻是家常便飯。看到他的技藝,我幾乎想哭出來。我知道我不應該在這兒。不管他是否放蕩淫賤,要是這個時候被人發現,我們的生活將會變得慘不忍睹。但渴望和好奇戰勝了恐懼,我從他身邊走過,更仔細地看著那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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