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正行走在一條少有人走的小路上。大多數同齡人會通過常見的高等教育完成對自己的提高,最終,靠知識或者文憑找到一份工作,而我未來的路則註定是另外一番風景。
不停地訓練,打比賽,出成績,退役,下隊當教練或者干點其他和運動相關的工作,這是運動員的生活軌跡。如果沒有意外,我也很有可能會走這條路。但是現在,意外出了。我的生活在這兒轉了一個大彎。我不知道這是好是壞。我只知道:我不能讓自己的時光白白浪費,我要認真地學點東西,我要學以致用,做一個能夠實現自我價值的人。
現在似乎就是學習的最佳時間了——我沒有了比賽的壓力,經濟上也不緊張,年齡也還行,我忽然感到一陣即將面對新生活的欣喜和緊張,一種遲到的莊重感。
多年來,可能社會上有些人對運動員普遍抱有點偏見,似乎認為運動員就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代名詞。即使運動員中有姚明、鄧亞萍、李寧這樣公認的勤奮好學、頭腦機敏的人物,大家還是習慣性地把我們看成一群知識匱乏的人——對於這一點,我已經習慣。有許多同學一聽到我們是運動員,就會條件反射地說:啊,那你們沒有機會讀書吧?
我覺得這個說法比較片面。教育有許多種,文化課只是其中之一,曾做過職業運動員,特別是能夠取得一定成績的選手,他們對自己的要求一般都是非常嚴格的,沒有吃苦耐勞的精神和高度自律、自愛的性格,你很難在體育領域有所成就,而且許多比賽並不是單純地靠角力取勝,我們必須保持頭腦靈活、思路清晰才能在眾多選手中脫穎而出。依我看來,許多曾經在體育方面有所建樹的運動員都是很出色的人才,他們在從事其他領域的工作時,這些優秀的品質也會幫助他們獲得成功。
此外,運動隊里也不是未曾開化的原始森林,我們在學習文化課的同時還要學習為人處世,學習處理與媒體、領導的關係(雖然這一課我顯然學得不怎麼樣,但不能否認這是人生重要的一課)。在有些獎金較為豐厚、大眾關注較多的項目上,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一些灰色地帶,運動員們對這些看得比較多,也比較豁達,我們比同齡人更早地體會到了「不公平」三個字的重量,也更了解應當如何看待這些現象。老實說,剛進入高校時,我經常會被與我同齡的同學的天真和理想主義給雷到——他們竟然如此單純!
總之,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每個人的經歷都是自己寶貴的財富。我把別人的議論放在一邊,此刻,我唯一關心的是怎樣讓我的大學光陰不虛度。
確切地說,我的當務之急是:為自己選一個新專業。
理工科的專業需要紮實的基礎知識,我們現在投身進去,恐怕已經來不及了,大家都選擇了相對容易融入的文科專業。
我和姜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新聞專業。我們運動員出身的知道運動員們不為人知的苦衷和理想。我希望自己將來可以成為一名體育記者,能夠多站在運動員的角度為他們說話。我想當一名真正有職業操守的體育記者,我不會為了獲取頭版頭條就刻意誘導或是曲解運動員,永遠不會。
體育班有單獨的一棟樓,住的全是我們這樣的體育生,大家都是有一技之長的退役運動員。體育班一共有30多個學生,我們新聞專業除了我和姜山,還有其他項目的運動員,比如田徑和籃球運動員。在這裡大家過得相對比較輕鬆,享受大學校園生活,遠離了運動員每天面對成功與失敗的壓力。
這是我最安逸、沒有壓力、遠離競技體育的日子。在學校的日子無憂無慮,平時會去學跆拳道、交誼舞等等來豐富自己的業餘生活。大學讓我學會了換位思維,以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問題。我喜歡坐在教室里聽同學們發表不一致的意見,喜歡聽他們為了一個問題而爭吵得面紅耳赤,喜歡走在學校里感受平靜的一切,這跟我之前的生活截然不同,大學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
華中科技大學的校園特別大,從我們的宿舍到東邊的教學樓,要騎15分鐘自行車,到西邊的教學樓,至少要25分鐘。第一天上課我們就在校園裡迷路了,加上下雨,我們差點沒找到教室,8點鐘上課,我們8點過5分才走進教室,在我們後面,又陸陸續續來了一大串學生,老師很不高興,還讓我們寫檢討來著。所以我們從此以後一直很注意,再沒有遲到過。
校園的生活與我以往的生活完全不一樣,同學們非常和睦,200人的大課,只要有一個人有考試的複習資料,就會複印給大家一起用,感覺一個班就像一個大家庭。
我是第一次體會到這樣簡單純凈的生活,這與體育圈子的氣氛有點不同。在球隊的時候,你必須一個人面對很多東西。周圍的朋友經常以競爭者的身份出現,那種壓力不是學校能夠比擬的——你要跟每個人競爭,而且一刻不能鬆懈。那種氛圍我從11歲就開始體驗,中間從不曾喘息過。
這種氛圍當然會帶來許多負面影響。我們的體育文化在相當程度上是建立在「競爭」的基礎上的,所有成績都靠競爭推動,能享受運動、從體育中得到快樂的人少而又少。我們習慣了樹立一個假想敵,然後打倒他的前進過程。為了幹掉心中的假想敵,我們付出了如此巨大的努力,以至於沒人關心你是否會從這項活動中得到快樂。當我在打球的時候,內心深處的壓力始終在不停地累積著,越來越多、越來越深,當累積到一定程度,它會自己找個機會爆發出來。之後,我的心情會稍微好一些。然後繼續累積、累積、累積……最終累積成一個定時炸彈。當你帶著一個定時炸彈過日子的時候,你怎麼會開心?怎麼會覺得輕鬆和快樂?這背離了體育運動的初衷。
有的時候,我真慶幸自己作了上大學這個選擇,它讓我看到了之前不曾看到的東西。我的生命因此而更加豐富。
體育班的學生有兩種,一種是體育特長生,他們和普通學生一樣,一直按部就班地讀小學、初中、高中……我沒讀過高中,不過我猜想高中給學生的壓力也一定很大吧,因為很多讀過高中的體育生都抱怨自己在學校待得夠久了,我想他們對學校是真的有些厭煩了。
我和姜山屬於另一種,下隊的專業運動員。我們很小就進入體校,開始了專業化的訓練,文化課的課程相對少很多。我們沒有機會進行系統的學習,因而求知慾很旺盛,對學習還保留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態度。我倆就像遇到水就吸收的海綿一樣,儘可能多地吸收著那些我們在球場上學不到的東西。
老師們上課一般會用投影儀或者電腦放PPT給大家看,我們在下面奮筆疾書抄筆記往往跟不上,我就跟姜山說好,我寫一,你寫二,以此類推,這樣兩個人正好能湊出一份完整的筆記。
我們從不遲到早退,對課上的討論也很認真。有一次考試,體育班單獨抽出來考,我們到得很早,老師也提前到了,看到我們坐在那裡看筆記,大吃一驚:「你倆是體育班的?我一直以為你們是普通班的。」
我聽到老師這樣說,心裡蠻開心。生平第一次,不再有人因為我的名字前面有「網球女單冠軍」這些前綴而看重我,我覺得自己慢慢在向實現自我價值的新目標靠攏了。
在學校里,我從不主動提起網球,周圍的人也不知道我是網球運動員。大學前兩年我們要上很多基礎課,這些課程基本都開在可以容納兩百多人的階梯教室里,體育班和普通班的學生坐在一起,不問的話,誰也不知道誰是哪個專業的。我旁邊的一個女同學經常和我交換筆記,一來二去,大家混得很熟,大二體育課開設了網球選修課,這個女同學立刻去報了名,還慫恿我說:「你也報網球吧!」
我說:「我不選,我不會打網球。」
後來我們有個同學畢業後進了北京電視台,真當上了體育記者,她採訪鄭潔、晏紫的時候說:「啊,我們只知道李娜是打網球的,沒想到她打得這麼好,而且只用四年時間就可以打出這麼高的水平。」——她還以為我是讀大學以後才開始學網球的。
我喜歡這樣,我希望能平平淡淡度過四年大學生活,然後和其他人一樣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然後結婚、生孩子,過一個普通女人該有的生活。
在大學待的兩年,我接觸了許多以前沒時間或者沒心情接觸的東西。我們不用去上體育課,學校直接把體育課的五個學分給我們了。姜山知道我想接觸新世界,他帶我去打羽毛球,學跆拳道,還去跳舞,玩得特別開心。跆拳道老師喜歡網球,他是學校里為數不多地了解我們背景的人,沒事兒就拿姜山尋開心。我們晚上吃過飯去找他練習,壓韌帶,老師一個勁兒逗姜山:「開大點兒開大點兒,劈叉!快!」
姜山面紅耳赤地掛著一頭汗:「不行了!我不行了!」
老師仍不放棄:「堅持!堅持!」
幾個年輕人玩得很開心,那時我每天都很快活,即使是夏天特別熱的時候也去跆拳道館練習,我本來還準備考帶的,但後來趕上「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