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逝者如斯 第十一章 將隕

李彥宗的大軍與我相隔五十丈,我還是清楚地看到了他們的大旗。親王專用的杏黃旗面,上面用小篆寫著「大將軍王 李」。旗頭上還飄著一白一紅的纓絡,看得出,我們是順風。

我待兵士們趕了上來,混亂地列了陣,拍馬上前。對面的將軍也拍馬上前,這是陣前的禮數。

他穿著紅色內袍,外面的甲胄是黑鐵鑲著金邊,做工考究。頭盔上的長纓紅得鮮艷,被風往後扯著。黝黑的國字臉上兩隻眼睛也是閃閃有神,打量著我。和他相比,我更像個乞丐。白色的古裝已經染成了不知什麼顏色,因為著了水又是用身體烘乾的,皺皺巴巴也沒有管它。下半身的泥幹了,硬硬地留在褲子上,有些地方落了一塊,顯出褲子的本色反倒像是一塊補丁。

我和他對視一眼,拱手道:「金龍閣亞輔明可名,有禮了。」

「本王見過明相大人。」他傲然道。

「金城蔣棟國大帥帳下,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加上今日已經是第二面了。」他說。

「也是最後一面。」

「明相不必如此悲觀,本王敬重明相是個人才,莫若和本王一道,勤王討逆。」他大笑道。

「誰是逆?」

「你若歸順了本王,那就只有陳和是逆了。到時候我等還能攜手天闕,覲見天顏呢。說起來,本王也許久不見我的皇帝侄兒了,哈哈哈。」

我望了望他身後的大軍,又回頭看了一眼我軍,故作從容道:「今日就戰死這裡吧,告辭。」說完,我勒過馬頭,轉身返陣。不知道後面李彥宗的表情,不過想必他的臉色不會好看。

我也有些發毛,這支傷軍,該和李彥宗的精銳打么?一同討逆也未必不成,就當是緩兵之計也未嘗不能答允他。我尚未來得及後悔,倒是五泉山上草木讓我心頭一凜,我若是降了,將來如何去見傅羿?如何去見九泉之下的將士?

回到陣上,接過旗。那邊也開始擂響了戰鼓,就是我軍兵士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那鼓點還是很熟悉的,是當年戰國時就流傳下來的《將軍令》,兩軍對壘,總是一方先擂鼓,然後另一方和之,算是招呼行禮。等兩軍都擂過了軍鼓,將軍們先往上衝殺,若是自信武藝高超的,便先一對一單挑,等分出了勝負,周圍的兵士才會短兵相接。若是將軍不擅武藝的,擂鼓之後直接就是兵士之間的殺伐。

很快,他們那邊的《將軍令》擂完了,輪到我們了。只是我軍的戰鼓早就丟在了五泉山道上,那東西是最大的累贅。而且我很少和敵軍對壘,我要求我的部曲起碼做到攻敵不備。

李彥宗等了一會兒不見我的動靜,想是急了,又擂了一通。我本來已經想大旗一橫,領人往前沖的,不過見他們又擂了一通鼓,索性就著鼓點高唱自己的那首古風。

等李彥宗擂完了鼓,我們已經唱了兩遍。

李彥宗等不住了,也或者是因為我的失禮而惱怒,他的大軍朝我方壓了過來。整齊的方陣跺得大地發顫,他們的對手只是一支有如乞丐的戰隊。

我看到了對方將軍手裡的刀劍閃閃發亮,看到了李彥宗的馬前卒們持著長戈步步逼近。我舉起了手裡的軍旗,雙手握住,朝前微微傾斜。

「殺!」身後的將軍們怒吼著,戰馬從我身邊掠過有如浮影。兵士們也狂喊著,聽不出是「沖」還是「殺」,不過足夠震山動岳了。

我的駑馬未必是真的駑馬,或許也是一匹被埋沒的戰馬。戰馬之所以難得,是因為它們得膽大不懼,不能因為對方人多或者刀槍逼近就退卻。我的黃馬就沒有膽怯,穩穩地站著,甚至連個響鼻都不打。

我高摯著大旗,坐在馬上,看兩軍兵士互相殺戮著。馬前卒挺著長戈朝前沖著,長戈或是刺入了敵方身體里,或是刺空,然後被敵軍刺死。一蓬蓬血高高標起,一條條命隨風飄逝……

敵軍漸漸逼近了我的大旗,凡是持戈的,大多已經戰死,留下的兵士都是手持軍刀的步卒精銳。我的五千兵士傷亡過半,倖存的已經難以再朝外攻擊,不得已轉為防禦。我不知道李彥宗是不是真有一萬人在這裡,不過他們即便只有五千人,戰勝我們這支剛從山洪里淌出來,還被痢疾纏身的散軍。

此戰沒有懸念……

我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下去。我不在乎自己死,但是看到那些鮮活的生命就這麼再也不能睜開眼睛,我膽怯了。

殺聲離我越來越近,此起彼伏都是山南齙子的聲音,這說明李彥宗已經完成了包圍。我對於臨陣的指揮極度缺乏經驗,或許一個老練的將軍還能帶著這些年輕人衝出去,可惜我不行……

今天我就要死在這裡了么?我回想起自己從初入行伍到統領一軍的短短七年光陰,似乎打過勝仗,卻沒有一仗是能夠讓史官大費筆墨的名戰。血流得太多,怎麼也該輪到我了……

眼看著戰敗之局已定,喊殺之外又隱隱傳來了戰鼓的聲音。沒有人會在交戰中擂鼓,這鼓點只能說明有另一支大軍來了。是援兵么?我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放眼望去依舊只看到兩軍混戰,不見其他的軍旗。不過那鼓點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了。

「援軍來了!」我喊道。我身邊的兵士也都跟著喊了起來,一時間我軍士氣大振,喊殺聲又起來了。

喊殺聲淹沒了鼓聲,我並不肯定是我們的援軍,只是我要振作士氣的效果倒是達到了。我遠遠看到敵陣的「大將軍王 李」字樣的大旗,勒過馬頭,大旗斜指,自己往前衝去。

我知道兵士們都是跟著旗走,我這一衝,等若是帶著他們突圍了。李彥宗的部下雖是山南人,卻一樣聽得懂官話,本就久攻不下,又聽到我們喊援軍來了,士氣受挫不小。

彼消我長,此次突擊一舉逼近了李彥宗大旗。我不能沖得太近,停下時也已經離李彥宗大旗不過三箭遠。

「殺!」我連連喊著,我軍的尖刀又朝前沖了十來步。

一直為難我的老天也總算公平了一次,突然起了一陣大風。我的旗面被風吹得鼓了起來,就像是一面滿帆,甚至推得黃馬朝前趕了幾步。我這裡順風,李彥宗那裡便是逆風。頂著大風,他的旗手一定很累。

我微微放斜大旗,因為風越來越大。突然,我眼睛一亮,李彥宗的軍旗旗居然被大風折斷了!

「李彥宗死了!」我高聲叫道。

上天助我!

「李彥宗死了!」我軍士兵歡聲高叫起來,鼓起士氣的兵士剎那間攻破了李彥宗本陣的防禦,直插入敵軍陣中。沒多久,李彥宗大軍終於敗退了。兵敗如山倒,止不住的。

我知道李彥宗的底子比我厚,即便退了也能再攻一次。但是我軍只要士氣一懈便再難站起來了。

「殺光山南齙子!」我喊著,催動黃馬朝前追擊。

大旗獵獵,幾個將軍騎著戰馬出現在前面,手起刀落總是帶著幾蓬血,他們也在追擊李彥宗。兵士們也殺著喊著,叛軍雖然人數不少,卻已經散了,四處逃著,連抵抗也顯得心不在焉。大戰總是如此,對壘,膠著,然後便是單方面的屠殺。

兵家有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亡之說。所謂善敗,便是敗而不潰,如此方能不亡。李彥宗顯然不是個善敗將軍,他的大軍已經潰散得有如一盤散沙。

他命人敲響了金鐘,那是收兵的信號。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此時收兵只會讓兵士們的士氣受到更大的打擊。果然,山南叛軍更加潰散了。有幾支甚至逃得讓我軍追之不及。

我終於能放馬狂奔了,很快就跑到了最前面。前面的兵士見我也上來了,頓時歡呼起來,殺得更起勁了。我一直不願意看到人們死去,這或許是我的善心,但是此時,我居然越來越興奮起來,恨不得自己手裡也是一把長槍,躍馬殺敵。

戰陣果然會讓人瘋狂。

等我軍攻下了一片坡地,我讓人停止追擊,坐在馬上看著李彥宗的敗軍落荒而逃。此時,日頭已經偏西。當時探馬說李彥宗有一萬人馬,我騙兵士們說有兩萬大軍。事實上打完之後仔細一想,李彥宗也不過七八千人馬的規模。我這支五千人的弱旅總算逃過一劫,只是清點之後,沒有一個人還能為自己的倖存而興奮。

遍地的屍體交錯躺卧著,我軍陣亡三千五百餘,李彥宗也留下了兩千具屍體。雖然是慘勝,不過當年街頭打架,虎哥跟我說過一句:人倒勢不倒。我們倒下了這麼多人,勢還是沒倒。

「還沒找到林統領么?」我叫過兵士,問道。

兵士們都是搖頭,我一揮手,他們又繼續找去了。再過一會就要天黑了,到時更難找到林正楓的遺體了。我問過幾個兵士,都說看到林正楓在最後一次衝擊李彥宗本陣時落馬,但是一直沒找到屍體。

我正擔心林正楓會不會因為受傷落馬,被敵兵俘虜了。不過兩軍混戰的時候很少還有人會被俘虜,殺紅了眼誰能想到那麼多?

「找到了,找到林統領了!」遠遠有人嚷了起來。

我勒過馬頭,緩緩過去,和林正楓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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