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逝者如斯 第十章 黃泉路

當初傅羿之所以選擇五泉山據守,是因為五泉山坐落在兩條官道當中。雖然沒有天險能憑藉,但是只要五泉山被控制了,李彥宗的大軍不論哪一路都不能安心往東,所以李彥宗不得不留下大兵來拔掉這根肉刺。我再次上山的時候不得不更欽佩傅羿的猛勇和剛強,五泉山在兵家眼裡,只能算作是雌山。相對於雄山,此山毫無峻岭堪守,無山坳設伏,無棧道迂迴旋擊,只有用最古老的方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而且據傅羿部倖存的兵士說,上五泉山的人馬其實是兩部。一部是前方潰退的隴右守兵,另一部是天水開出的援軍。不論哪一部都沒有大量的輜重隨行,上了五泉山後不過十天就已經斷了糧草。大家先是吃野菜,吃完了野菜吃樹皮草根,甚至每鍋湯飯里都要撒幾把土,好叫湯渾濃些,吃下去也耐飢。再後來就是吃蟲子,凡是能找到的蟲子都成了湯料。一直等蟲子都挖不到了,將軍們開始殺馬……

我認識的將軍都把戰馬看作是自己的第三條命,有些人甚至看得比自己的老婆還重。就像柯良壽,他的戰馬被砍死了,他寧可步行突擊也不願意再上一匹旁的馬。他當時一定想說:情何以堪……所以,等將軍們殺了自己的戰馬,幾乎已經等於戰敗自戮了。延從戰國的傳統,我華夏從來只有陣亡之將,鮮有敗軍之將,即便陳裕那種人也知道戰敗即是死,不會厚著臉皮回來。

等戰馬都吃完了,甚至連骨頭渣都不剩了,只好吃人……這種慘況,我希望我領兵之年,能不再見。

「明相,末將熊德厚,奉命前來,請明相驅馳!」

「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先鋒官,權授立義將軍銜,領三曲。」我握著如意,笑吟吟對他道。

熊德厚定是歡喜得說不出話來了,從一個兵尉升到衛尉已經是難如上青天,何況他一夕之間居然成了統領三曲的先鋒官。我見熊德厚愣愣跪在那裡,又笑道:「可是不敢么?」

熊德厚這才緩緩抬起頭,一臉苦笑,道:「明相抬愛了,只是末將就是個兵尉,只怕不能服人。末將上司林正楓將軍,可堪此任。」

我也愣了,居然還有人拒絕陞官。不過我也是對於這些部下不熟悉,否則也不會如此升遷一個兵尉。不過看得出熊德厚是個直腸子,他認為好的將軍應該不錯。我不好改口,只好激道:「定是你和林衛尉有仇,自己不敢當本相先鋒,抬了人家出來替死!」

「明相,」熊德厚的臉立時紅了,叫道,「俺要是怕死,讓俺出去了就遭天打五雷轟,下水淹死上山摔死!林將軍是將軍里每次殺敵都沖最前頭的,比俺還前頭,俺服他,要是俺和林將軍有仇……」

「好了好了,」我笑道,「既然如此,你去請林正楓將軍來我這裡。」

「遵命。」熊德厚紅著臉抱了抱拳,走到大帳口又轉身道:「明相若是懷疑俺怕死,俺就不幹這個兵尉了,俺再拿長戈當馬前卒去。」

我大概玩笑開得過頭了,得收收,免得這個莽漢真想不開:「大黑子,本相喜歡你這個莽撞勁才和你玩笑,你別太當真,好好作你的兵尉,日後衛尉校尉,乃至偏將副將,都是有得做的。」

熊德厚單膝跪下行禮謝過,面帶笑意出去了。

不一時,林正楓到了。看相貌是四十有餘,將軍們久駐兵營,所以常常看起來老,大概實際年齡也就三十過半。老實說,他的面相不像是個將軍,倒像是個書生,殺人該不少,但是沒有血煞氣。

「末將林正楓,見過明相!」林正楓行了軍禮。

「林將軍,本相召你前來,乃是想拜將軍先鋒一職,將軍以為如何?」

「末將三生之幸得入明相麾下,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那林將軍便充本相先鋒官,節制三曲,本陣兩曲由本相節制。林將軍現在得授何號?」

「立興二十七年隨蔣帥征西有功,授安漠將軍銜。」林正楓原來還是曾經征西的將軍,我不由又打量了他一遍。只是安漠將軍是第十五班,對於一個統領一曲的衛尉來說似乎太高了些,我本想是問了之後加他一班,現在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將當年於四刀旋一役,率百餘騎立抗叛軍千餘眾,是以王寶兒將軍特此為小將請的封號。」林正楓見我遲疑,自己報道。

我撫須笑道:「既然如此便是了,今日本相給你同班轉授寧寇將軍銜,願將軍馬到之處,安漠寧寇。」

「謝明相!」林正楓拜道。

雖然都是十五班,但是一般而言,將軍號里有「寇」字的,比有「漠、野」字樣的要貴重些。自然,有「仁、義、禮、智、信」五常的,要比同班的其他封號都高。

此番入駐五泉山的只有五千人馬。我為了防止再次遭圍,命人備下了大軍二十日的輜重糧草,並且讓陰松子去找王寶兒本陣,一旦我被圍便火速來救。

五泉山上陰風凜冽,十一月的隴右該穿冬衣了。我看到帳外值守的兵士,他們身上多是穿的秋衣。大軍行進至此,不知後面的冬衣好了沒。我自己的冬衣還是章儀和芸兒幫我縫製的,兩人為此忙了幾日幾夜,章儀還在里子上綉了一公兩三隻鴛鴦。我當時故意笑她繡的是野鴨,還惹得她嗔了半日。

芸兒就比她穩重得多,知道我喜歡菊花,特意在袖口裡面幫我綉了一朵,我只要袖手時便能摸到。「夫君,菊者,花之隱逸者也。夫君雖有隱逸之心,卻更該體諒天下萬民,不可一走了之。妾身在袖子里綉了,只是請夫君記得妾身,可不是勸夫君退隱……」當日芸兒一邊綉著,一邊跟我說話,垂下的眼帘和晃動著的黑黑長長的眼睫,雖然嫁我多日,還時不時讓我驚為天人。

心頭正暖暖的,突然聽到帳外有人喊了一聲「軍報」,緊接著就闖進一個斥候,滑倒在我面前,重重吸了口氣,報道:「報明相,李湯部昨夜偷襲和鎮得手,現轉進平涼縣。另,羅田部攻平涼未果,叛軍李彥宗本部從後面圍了羅田部。」

我差點掉了手中的如意,驚問道:「確是李彥宗本陣?」

「的確打的是『大將軍王 李』的旗號。」

我算李彥宗總是從鷹嘴嶺去救和鎮,他怎麼會到了平涼後面攻擊羅田?即便給他找到了小路繞了出去,也不至於這麼快啊!莫非是疑兵?王寶兒的大軍在哪裡?我有些上火,若是此時手中有那麼一支大軍就不必擔心什麼了。可以說,這次王寶兒分散兵力,雖然隴右看似光復了大片,其實都立不住腳。下次見了定要狠狠罵他!

「傳令羅田李湯部,攻下和鎮據守。並令,藍山駐軍,撤至天水一線。再令,天水史君毅部儘快解決蠻兵,挺進山南。」我拍著如意。等斥候飛奔而去,我又叫了人,下令道:「大軍連夜開拔,從鷹嘴嶺走和鎮。」

我不能斷定李彥宗就是設的疑兵,但是平涼攻不下,包圍李彥宗的口袋便無法合口。李彥宗也不是廢人,應該能探知我藍山守衛薄弱,到時候給他從藍山殺出去更加影響士氣。既然如此便讓他走,我卡住天水,叛軍便無法繼續東進。攻下和鎮,李彥宗的大軍沒有糧草,我倒要看看他還能在隴右蹦達多久。王寶兒雖然分散了兵力,不過也正好打擊他們的軍心士氣,走到哪裡都是王師。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十一月的隴右本不該有大雨,偏偏卻讓我碰上了。當初大雨阻了李彥宗攻山,現在大雨也阻了我過鷹嘴嶺。事實上,我是被困在鷹嘴嶺至五泉山一線,因為五泉山上也因為大雨而山洪泛濫,上不去了。

大軍所處地勢極低的山坳,大車大車的糧草半泡在水裡,以至於我只能讓人裝在車上不卸。兵士們休息成了大問題,帳篷里也進了水。開始只是地上潮濕,後來雨越下越大,若是再如以前一樣睡,就成了泡在水裡了。我讓人砍了樹木,墊高床榻,總算勉強能睡在水面之上,只是白天人幾乎都是站在水裡,只能往兩側的高地上避水。

即便避上高地,還是難以擺脫日夜的水氣。兩天後,大軍中有人開始拉肚子,一個兩個,然後三個四個。又過了兩天,痢疾席掃全軍!

我知道這次是被上天耍了一回,五千健勇的性命啊!我對天狂喊的當,大風又帶來了一片雨雲,電閃雷鳴,似乎老天用他的方式在清洗這片血染的土地。

「撤回藍山。」我木木下了令。

兵士們棄了輜重累贅,只帶著乾糧和牲口,在深及小腿的水裡淌著往前走。我本是坐在大車裡的,沒有涉水之虞,只是越坐越坐不住。掀開簾幕,外面依舊下著雨,雖然不大,卻讓人濕漉漉地難受。水也還是沒有退去,每個兵士都是垂頭喪氣的。

如此下去,軍心必潰,不啻於打了一場敗仗。

「停車,讓我下去。」

兵士們很遲疑,只是我的話就是軍令,無論誰都無法違抗。

我剛浸到水裡的時候別冰涼的水激了一個冷顫,不過稍稍適應了也就好了。雨水像是飄來的,打得頭髮粘得發膩。我又下令讓得了痢疾的兵士上車,不一會便積了一車。大軍繼續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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