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逝者如斯 第九章 雙雄

見我問起柯良壽,那兵尉一臉正色,道:「若說王將軍的事,那是俺聽來的。若是柯將軍的事,那可是俺親眼見的!當時俺領兵在前頭打衝鋒,一個班的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大凡有口氣的都跟著俺沖呢,說起來,俺們淮南出來的,都是受過龍氣的,打起仗來沒個是孬種……嘿,當時俺也殺急了眼,你看,俺身上這傷!不輕吧?俺當時愣沒覺得疼,那就是殺急了……就說俺正殺著呢,看看身邊叛軍越來越多,都是山南齙子,俺當時就叫:『兄弟們,近一近!』這是明相說的,不能那個孤軍奮戰,對不?當時說實話,俺是心寒了,愣沒兄弟搭理俺的嘛,能不寒嘛!剛好又是有個齙子一刀砍過來,眼瞅著俺就死了,俺也想算俅了,俺殺人也不是一個兩個,這輩子沒虧著。

「就在俺等死的境,那齙子的頭飛了,嘿嘿,俺回頭一看,一個將軍提著大砍刀,沖俺笑呢。俺就那麼一愣,咋將軍不騎馬啊?那將軍就喊俺名字:『大黑子,』嘿嘿,他喊的是俺諢名,『殺啊!』他喊著就往前提刀沖了。俺殺敵哪能落後啊!腦袋一熱也就跟著殺。後來殺了好一會呢,見幾個兵士扛著旗衝過來了,好傢夥,我說哪個將軍能叫出俺的諢名呢,原來是柯將軍。俺當時就是眼神不好,天也暗,愣沒瞧出來!

「和柯將軍殺到一夥了,自己兄弟也就多起來了,俺不小心和將軍殺偏了,也巧,看到一個叛軍的衛尉,騎的馬還挺好,已經有幾個兄弟在砍他了。俺也衝上去,隨手揀了把槍,嘿,還真把他紮下來了。俺上去拉住馬就喊:『柯將軍的馬沒了,兄弟們看著給柯將軍送過去啊!』那幾個兄弟幫俺開路,俺就往大旗那裡趕。

「好不容易看到了大旗,將軍卻不見了。俺當時問了幾個,都是給俺瞎指呢,耽誤俺殺敵,他奶奶的……後來見到了將軍,將軍領了兩個兵娃子和人家打呢,俺上去幫忙,將軍還衝俺笑,不過俺看到將軍身上已經掛了彩,就叫將軍上馬。將軍回頭看了一眼那馬,也沒說啥,又往前沖。你說俺能說啥?還不殺敵等啥呢?俺就跟著殺,後來跟著跟著俺殺到頭了,要不說狗命賤咋地,殺了一夜就吃了三槍五刀,也沒傷著俺筋骨。可回頭沒看到將軍,拉住了兩個兵一問,說是將軍前面給賊齙子傷了,坐後面先緩口氣。

「俺當時那個氣啊,將軍給傷了,你們咋就不會疼人呢?還在這搶功咋地?俺急著往回跑,還給兩個死鬼絆了個跟頭。還好,柯將軍真坐那歇呢,身邊還有幾個弟兄。俺跑過去擋在柯將軍前面,好讓他多歇歇。這時,來了個叛軍,騎著馬,手裡的大刀足足有兩丈長,殺了俺們老多兄弟。眼瞅著要殺過來了,俺就往上填啊,生死也就他那一刀。可俺還沒填上呢,柯將軍倒起來了!你說說,這兵陣上的,那是一寸長,一寸先;一寸短,一寸險。俺們柯將軍那是武藝非凡,可吃了兵刃上的虧,給那齙子一刀砍在當胸。

「俺當時都傻了,那骨頭砍斷的聲兒老響老響的。俺就看著柯將軍直挺挺倒下去了,那齙子就要放馬踩……俺也不知道想啥呢,撲上去壓住了俺們將軍,那馬沒從賊,踩俺盔上了,就著俺的耳朵落的地,那個險啊!後來俺等那齙子馬身一轉,就拖著將軍往後躲。再看將軍,那真是傷得重了,血就那麼往外涌。俺聰明了一把,兩手亂刨,那土啊草啊的都往傷口上堵,不是說水來土掩么?嘿,還真救下了俺們將軍一條命。」

那兵尉說得興起,指手劃腳的,拉開胸甲給我看他的傷口,還比劃著柯良壽受的傷。我等他說到救下柯良壽一條命,總算深深吐了口氣,額頭上粘粘的,都是油汗。

「你叫什麼?」我問他。

「人家都叫俺大黑子。」他說。

「官名呢?」

「問這麼多幹啥?你哪兒的?咋在這裡呢?」他瞪了我一眼,天色已經青了,雖然太陽還沒出來,卻能見人了。我吃了一驚,原來他到現在還不知道我是誰。不過想他一個兵尉,是沒什麼機會見我,只是我殘疾領兵,天下還有人不知道么?

「你看俺是哪兒的?」我學著他的淮南腔,笑道。

大黑子上下掃了我幾遍,目光獃滯起來,木木問道:「你、你、你不會是俺們明相吧?」

我剛才特別羨慕他一口一個「俺們將軍」,現在聽到他也在我的名頭前加了個「俺們」,忍不住大笑起來。笑了好一陣,我喘氣道:「俺就是明可名。」

「喲,」大黑子騰地站了起來,轉了兩圈,連忙單膝跪下行了軍禮,「小的熊德厚,拜見明相!」

我前傾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們柯良壽將軍是好樣的,你也是好樣的,熊德厚,俺記住了。」

「嘿嘿,」熊德厚一笑,「出征前,俺媳婦罵家門口那喜鵲,說是要去趕死了,烏鴉不叫喜鵲叫,莫非真是反了天了?俺就說了,俺太爺吃的是前吳的皇糧,那出徵才是趕死呢,俺大叔吃的是武炳坤的軍糧,那出來就碰上武德星君,那也是趕死呢。俺給柯將軍打先鋒,柯將軍從的是破軍星君的帳下,那去打仗是替天行道,大功德的事呢。俺媳婦還嘮叨,俺當時就兩個老大耳括子上去了。」

「哈哈,婦人家嘮叨些也是常理,打老婆總不好,人家也是疼你。」我笑道。

「嘿嘿,明相說的是呢。可這話不敢跟俺媳婦說,她要知道明相說不能打媳婦,那她還不反了天?」熊德厚憨笑道。

我挺喜歡這個粗漢,笑道:「等打下了金城,來大帳找我,我得把你引薦給你們柯將軍,也讓你和他喝一壺。」

「那可好呢,不過俺倒不希罕和柯將軍一起喝酒,柯將軍武藝好,酒品不好,兩三碗下去就趴那睡了,踹都踹不醒。」

「哈,你踹過?」我促狹問他。

「俺咋敢呢,幾個兵娃子,喝多了沒大沒小,俺要不是也沒勁了,看到他們敢踹將軍還不宰了狗日的?」熊德厚笑得有些奸詐,我也不去點破他。不過柯良壽是個良將已經毫無疑問了。從這裡看,王寶兒推薦了王崎而非柯良壽,恐怕其看人還是比史君毅低了一籌。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還要去看傅羿將軍,等有空了一起喝酒,再往後打下金城,沒空也得有空和我一起喝酒!」

熊德厚靦腆一笑:「俺酒量差,回去可得好好練練,不能在明相前面丟臉不是?不過明相,」他一正色,「傅將軍那裡怕是有些慘,俺們都知道明相是個讀書人,怕是見不得那個……」

我心頭一凜,久經沙場的老兵都說慘……這麼一句話,又讓我回到了高濟,看到那個被倭奴屠過的小村,居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強擠出一個微笑,我問道:「有多慘?」

熊德厚想了想,說:「明相,傅羿將軍也掛了傷,已經有兄弟去抬他們了,您就甭上去了……」

「大黑子!」

「有!」

「你以為我是那種兵士前面賣命,自己後面撈功的人么?」我皺眉冷聲喝道。

「小的不敢!」熊德厚跪了下來。

「修羅場上白骨哭,為人將者,若是不知戰陣之慘,憑何讓兵士賣命?」我說完,讓兵士推我上去。

熊德厚跪在後面沒有說話,我卻感覺到了他的目送。過了一會,熊德厚居然一顛一顛地跟上來了:「明相,俺護您上去吧,怕有流兵。」

我點了點頭,眉頭卻越皺越緊。過了半山亭就是李彥宗與傅羿幾番拉鋸的戰場,看得出兩軍什麼法子都用上了,砍斷的白楊,燒焦的枯木,挖過的坑洞,以及填在坑裡的死去的兩軍兵士……山石上全是黑的,有些是燒黑的,有些是幹了的血染黑的。

山道難行,走了二里山路不到,天已大亮了。周圍的景觀清晰起來,但是陽光下卻讓人不住牙關發冷。聽熊德厚說,離傅羿的大營還有些路程,但是路旁的樹都是白光光的,沒有樹皮。再往上走了走,連草都不見了。不問可知,傅羿軍是靠什麼挺著的。

兵士們都吃樹皮草根了,五泉山居然還沒有丟……

「山上還有多少人?」我低聲問熊德厚。

熊德厚搖了搖頭:「說不好,估摸著只有三五百人。」

八千健勇,只有三五百了么?

我心頭髮涼,正想著,上面下來一隊兵,兩人扛著單架,裡面躺著人。我讓過,乘機去看了一眼,是個兵士,不是傅羿。「傅將軍呢?」我問抬單架的兵士。

「回大人,傅將軍說了,只要還有一個兄弟沒下山,他就不能下山。」那兵士說話聲音里滿是崇敬,對「傅將軍」三字充滿敬佩。

我點了點頭,看到那個兵士躺在單架上有氣無力地看著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抓住他的雙手,低聲道:「我明可名對不起你們……」還想繼續說,卻發現自己哽咽了,連連揮手讓人送他下去救治。

「明相,就在這裡等等吧,別上去了。」熊德厚道。

「去,上去,我得親自去接傅將軍。」我揮了揮如意,堅定道。

兵士們依命往上走去,一直到了傅羿的營區我才知道為什麼熊德厚說「太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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