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或躍在淵 第十章 陰差陽錯

二女走後,我也想,會不會史君毅為了勸我造反故意捏造了孝王要殺我的消息。不過這個念頭在我腦中沒多久就被徹底忘記了,每次想起孝王最後的笑聲,我就想起當年李哲存在天牢里的笑聲,一樣的陰狠。

何況,有一天晚上,我的伙食突然好起來了。久違的魚肉都出現在我的餐盤裡,飯也不是碎了的陳米,而是香噴噴的大米飯。這個叫做送魂飯,讓人做個飽死鬼免得投了餓鬼胎。

我看著飯,久久不能舉箸。

火光里,一道佝僂的身影慢慢從牆角走出來。穿著布衣,正是當日審我的大理寺卿高敏。我苦笑著對他一拱手,行了晚輩禮,他也苦笑著回禮。

獄卒打開牢門,高敏在我對面坐下,也不言語。沒多久,獄卒從來了一張矮几,上面有更好的飯菜和酒。

高敏是來給我送行的。

「明大人,當年你少年得志時,我們倒是沒有機會把盞共飲,明日之後陰陽兩世,老朽先盡一杯。」高敏仰頭喝了酒。

我看著這個老頭,想起當日大堂之上他居然裝得要睡著,以及最後那段告老還鄉的話,原來並非是隨口說說的……

「多謝高大人相送。」我也幹了杯中酒水,又問:「晚生真能有幸成為我大越第一個被斬首的文官?」即便天牢設了死牢,也不過是讓那些犯官自己老死,從未有人被拉出去斬首的,我恐怕還真是我朝第一個被斬首的文官。

「明大人,有些事,說不清理不明。再有,客氣點,我稱你一聲明大人,你喊我一口高大人。其實呢?你早就被罷官貶為庶人了,我呢,也不過是個致仕的田舍翁。」高敏挾了口菜,細細嚼著。

我替他斟了酒,也幫自己滿上,心中感慨不已。史君毅說會有人來劫獄,卻遲遲沒有消息,會否是因為消息走漏所以才突然要斬我?再看看高敏,顯然孝王要殺我之心早就不是秘密了。他那日只是耍我玩的……

「高大人一生官宦,知足而退見好就收,的確是朝官的楷模啊。」我嘆了一聲,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走到了這個田地。

「明大人倒是說的不錯,我能見好就收,這是最重要的。這也像打仗一樣,陳裕將軍若是知道見好就收,也不至於中了倭奴誘敵深入之計。」高敏笑道。

我心中微微震顫,道:「多謝高大人。」

「沒什麼謝的。老朽也見過幾個來請降的倭奴,能打得自己的敵人都佩服,那才真是沒話說了。」高敏又吃了口菜,「其實,當初老朽也是和其他朝臣一個意思,你殺戮太甚。不過換個位置想想,不殺又怎麼辦?俗話說得好,若要公道,打個顛倒嘛。」

我笑了笑,舉了舉手中的杯盞,道:「多謝高大人的公道話。」

高敏也笑了:「不必客氣。送走了你,老朽也要走了,你可有什麼心愿沒了的?或許老朽還能幫你一幫。」

我抿嘴垂頭,終於道:「晚生也沒什麼心愿沒了的,若是高大人見到晚生的妻室,還請代為轉告,晚生多謝她們了。其他,沒了吧。」

「哈哈,人言道:無求品自高。明大人似乎連生死都看破了,其品還不是一般的高啊。」

「大人見笑了。晚生不過是大限將至,萬般人間事也就一刀兩斷了。」我開始埋頭吃飯,餓著肚子睡不著,越想越害怕,還不如好好吃一頓,睡一晚,明日走完最後一段路。

若是有下輩子,我會做什麼?

高敏看著我吃飽了,搖頭道:「明大人的豁達卻是老朽此生難及項背的。」

「哪裡,只是掙扎無益,隨波逐流罷了。」

「明大人,若是你選,是死於暗室還是死於眾目睽睽之下呢?」高敏突然問我。

我一愣,放下碗筷,思索片刻,道:「晚生雖然行事陰狠了些,大傷陰鷺,卻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也算死得其所了。」

「當今聖上令孝王監國,孝王卻擾亂朝綱,目無國法,老朽也有些看不過眼。」高敏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放在矮几上,「所以,斬首示眾本比賜死重上一等,你若不堪死前受人凌辱,這瓶是精練過的砒霜,也算能得個全屍。」

我看著瓷瓶良久,道:「多謝高大人。」

「你的案子是老朽平生做過的惟一虧對良心的一樁,今天也是老朽惟一所行違法的一事,唉,人才難得,可惜了。」高敏嘆著氣,離開了牢房。

我拿起瓷瓶把玩許久,還是放了回去,倒身睡了。戚肩等我很久了,我在北疆也算做了不少仁政,算不算積德?閻羅幽冥之地,到底是什麼模樣?

「明可名,上路了。」

獄卒晃動鐵鎖,把我叫醒。我搓了搓手,在臉上擦了擦,讓他們給我套上。兩個獄卒費力地架著我往外走去。大牢外面停著一輛囚車,他們讓我在裡面跪好,給我綁上繩索,前三後二五個結,算是五花大綁。

一個小吏拿著名牌,我掃了一眼,上面寫著:「欽斬逆賊明可名乙名。」「明可名」三字上還圈了老大的紅圈。他把名牌插在我身後,喃喃道:「人死如燈滅,再無苦與悲。但願投朱閣,莫落草莽間。上窮碧落天,下臨哀生門……」

這是牢頭替我送行,從我出了大牢起,我已經是個大半個死人了。舉頭望向東方,一輪紅彤彤的新陽正冉冉升起,今天的天氣應該不錯。

沿途也站了些百姓,他們未必認識「逆賊」兩字,卻用一些爛了的青菜招呼我。我一時感慨,想起當年看人斬首回到牢里,問師父為什麼百姓與那死犯沒有仇恨卻還要扔爛葉子。師父說:「因為百姓窮苦。」

我當時不解,追問道:「這和百姓窮苦有什麼關係?」

「因為百姓窮苦,所以不捨得扔好菜。」

師父的詼諧總是這般,笨人如我者,常常要過一會才會笑得前仰後俯。

今天徒兒要走完最後一段路了,師父知道嗎?

但願師父永遠不要知道吧……

刑場上已經圍滿了看客,我居然有些怯場。他們若是要看人殺頭,為何不參軍呢?我嘆了口氣,無力地讓差役架著我上了斷頭台。

看不清監斬的是誰,即便看得清我也懶得看,垂頭跪坐著。不一會,身穿紅衣的劊子手提著鬼頭刀上來了,時辰要到了。

又跪了一會,我有些冷,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居然躲進了雲層,天色也暗了下來。一時間,有種盼著上蒼落淚的衝動,以此留給後人一個懸念:明可名是被冤枉的。

可惜,太陽很快又出來了,撒下一片溫暖。

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慢慢移轉,我有些不耐煩了。等死比死更難耐……

「大人!何時開刀?時辰已經過了吧。」我喊道。

那監斬官似乎吃了一驚,也朗聲叫道:「你是何人?」

我心中一笑,居然還有這麼糊塗的監斬官,居然連要斬的是誰都不知道,朗聲道:「名牌上寫著呢,明可名,正身無誤。」

那官下了座,朝斷頭台走來,道:「哦,明大人啊,下官還道是誰呢,失敬失敬。」

我啞然失笑,道:「早該猜到是你了,我大越恐怕再沒有比你更糊塗的官了,若是今日斬錯了人如何是好?」

「難得糊塗,糊塗難得啊。」他笑道,「勃州一別,明大人別來無恙吧。」

若是別人,我定然會以為是在嘲諷我,不過他的目光清澈,顯然沒有他意。

斷頭台上問死囚何人已經荒唐至極,再問死囚別來無恙,豈非滑天下之大稽?我苦笑道:「馬上便要有大恙了。」

他笑了笑,上了斷頭台,一腳踢開等會給我擱頭的木墩,在我對面坐下,道:「若是別人我也不會問,明子陽是非常之人,自然不能落了俗套讓你小瞧。」

「你不是自稱百里之才嗎?怎麼入京了?」我問。

「唉,外官三年一審,我不小心當官當久了,居然被調了京官,現在在太常寺支領薪俸度日。哦,我姓賈名政廉,草字邦卿。」

我笑道:「又不是第一天見了,還報什麼字型大小?」

「非也非也。」賈政廉搖著頭,「上次見你,你還是剛從沙場回來,且滿腹心事,我也沒看出你的真身,所以今日才算是第一次見。」

我奇道:「什麼真身?」

「南華真人曾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賈政廉搖頭晃腦道,「古來慷慨就義多如牛毛,從容赴死誰人見了,今日政廉有幸,能遇見明夫子。來人!取酒來。」

賈政廉舉起海碗,道:「子陽兄,請滿飲此杯。」說著,一口氣乾淨。我雙手被縛在身後,道:「可名手腳不便,邦卿兄替我幹了吧。」

「好。」賈政廉倒也不客氣,又是一碗下肚,臉上燒起一團紅雲。

這酒本是給死犯臨斬前喝的烈酒,酒量差些的,說不定一碗下肚便醉倒過去,自己何時死的都不知道。所以本是歷朝歷代的一項仁政,可是今天賈政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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