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或躍在淵 第八章 回京受審

我環視一周,低聲對史君毅道:「史將軍是否願意幫在下一個忙。」

「史某敬重大夫是我大越好男兒,若有何吩咐,末將粉身碎骨,水火不辭!」

我突然想起當日奪取陽關,史君毅也是以此言明志,莫非天意捉弄,真要和他永別於此?我把密旨塞入史君毅手裡,道:「還請史將軍照顧她們周全,送她們安然回京。」史君毅接過聖旨,沉聲道:「史某定不負大夫相托之意。」

我微微放了心,冷場片刻,抄家的軍官帶著人馬回到城下,對邱濤悄悄說了兩句。我沒在意他說什麼,也懶得去管邱濤是何反應,只是順從地讓人抬了我入囚車。

囚車有兩種,一種是人犯站著,露出一個頭在外面。另一種是人犯跪著,同樣頂上有個洞,把頭卡在外面。如此設計,自然都是為了防止人犯逃跑。好在他們想得周到,知道我怎麼也跑不掉,也就沒有硬讓我把頭卡在外面。

不過邱濤還是讓人給我上了枷鎖。兩手銬在前面,只能相握,連招手都做不到。十多斤重的枷木幾乎壓斷了我的肩膀,我也懶得去和眾人一一道別了。

我看看大路,只有些許平民偷眼相探,章儀和芸兒並沒有出來。雖然心中不忍,但思索再三還是對邱濤道:「邱大人,咱們這就走吧。」

「轉給他家裡。」邱濤沒有理我,把聖旨交給了孫士謙。

瘦馬打了個響鼻,吃力地拉動囚車。車輪壓過碎石路的尖叫在夜空中傳出老遠。我閉著眼睛靠在柵欄上,似乎見到了章儀當日持劍相逼,也似乎聽到了芸兒當日在夜風中唱著:「大河滔滔,江水泱泱,縱是九曲東流,亦道不清可憐哀腸……」

芸兒儀妹,恐怕今生再無緣陪你們聞長空鶴唳,還好剎那芳華卻已經賞過了……我不爭氣地又流下兩道濁淚。一晃一晃間,囚車已經穿過漆黑的城門大洞,往南走去。

車馬走了一夜,待天明時分才停下休息。邱濤騎在馬上,走到囚車前,道:「昨夜還真嚇出我一身冷汗,上次部里一別,有五年多了吧。」我不知道邱濤此言的用意,即便在兵部碰到,我和他也就是點頭而過。當日大家都是五品銜,我又很快出征高濟,不曾聚過,談何「一別」?

「你為何不反?」邱濤突然問我。

我咧嘴苦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哪裡敢說『反』字?」

「聽說你有測字之能?給本官測上一測,如何?」

我猜他是在賺我口實,好編織罪名,道:「大人吉人天相,不測便可知前途似錦。草民重罪之人,恐怕測了不祥。」

「哼。」邱濤從鼻孔里回了一句,夾馬往前去了。

到了午時,大隊人馬才又再走。一個兵役把個凍得生硬的饅頭塞到我嘴裡,差點硌掉了我的門牙。我剛用口水化開,才咬了一口,囚車被路上的石頭一顛,饅頭掉在了車板上。

突遭驚變,我也沒什麼胃口,掉了便隨它去吧。不過一直到了晚上,他們也都沒再給我飯食。我也可笑,居然自高身家沒有問他們討,餓著肚子過了一夜。

第二天天微微亮時,我再次被顛醒,發現開始下雪了。瑞雪兆豐年,若是此時我不是身在囚車,一定會歡欣鼓舞,甚至放學生們一天的假。給文人說起來,受了大冤六月都會下雪,不過就我目前的狀況而言,也可能是老天爺落井下石。

天色入暮,他們紮營開帳,篝火上的肉食香氣勾得我直吞口水。

「這位軍爺,能否……給口飯吃?」我腆著臉,找了個看似忠厚的兵役,問道。

「你那兒不是還有么?吃完了再給!」他一指車板上的凍饅頭,走了。

我只好咽了咽口水,忍住餓,靠在柵欄上打瞌睡。不管怎麼樣,總比在黑獄強多了,至少他們不會讓我餓死。

天色未亮,我被寒露凍醒,傳來一陣腸鳴。就著篝火,我看到那個饅頭還卡在柵欄根上沒晃掉。四周瞄了一圈,就連守夜的兵士也都迷迷糊糊打著盹。我慢慢往饅頭那挪了過去,卻因為帶著枷板無法把饅頭揀起來!

我估算了一下枷板的寬度,即便躺倒用嘴也叼不到……

「想吃么?」突然伸過一隻手,撿起了饅頭。

他背著篝火看不清面孔,我卻從聲音里聽到了一絲稚嫩。尚未來得及開口道謝,饅頭已經朝我飛來,凍得如同石頭一樣的饅頭砸在我的額頭,一陣疼痛,轉而有些發麻,一股熱呼呼的粘液淌了下來,糊住了我的右眼。

「讓你賣國!讓你賣國!」少年從地上撿起了真的石頭,一枚枚朝我打來。我咬著牙,躬身躲避,還好夜色幫忙,大半的石頭都被柵欄彈開了。

他驚醒了幾個睡得不深的兵士,當即有人上來來開他。

「六子,別鬧了。這種狗就是拉到柴市口凌遲的貨,你現在把他打死倒白白便宜了他。」

石雨總算停了,我卻被幾枚打中了頭,痛得流淚卻無法用手撫摸。

天下都道我是賣國賊……

天亮之後,有人給我倒了一碗稀飯,雖然裡面只有一些野菜,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並且為灑在外面的飯菜感覺可惜。

車隊又開始走了,這次是往東。

我猜邱濤不敢在遼東大肆招搖,想繞道避開燕州、山海州等地。

車隊行了兩日,我每天都能喝上一碗熱湯倒也不至於餓死。只不過天寒地凍,身上單薄的囚衣卻是怎麼也擋不住的。

我知道自己已經寒邪入體,整個人時而如同火燒,時而如墜冰窟,嘴唇乾得像是要裂開一樣,即便舌頭上也沒有一絲口水,想舔也舔不成。

「拿床毯子給他,再加一碗飯。」邱濤來看過我一次,吩咐手下。

日落月升,看著那些兵士圍著火堆吃著烤肉還有酒喝,我升起一股恨意,恨不得當下撞死在這裡,讓邱濤吃不了兜著走,即便害不死他也讓他升遷無望。不過細細一想,犯不著拿自己的身體和這種人慪氣,蜷縮了身子不讓毯子滑落。

出了遼東路後兩日,我碰上了貴人。

一隊大越兵馬從我們旁邊穿過,邱濤怕惹麻煩,讓人停靠路邊。我抬頭看到軍旗上綉著個「韓」字,正思索著那是哪位將軍,那邊已經有兵士嚷道:「那囚車裡是什麼人?」

邱濤知道我在軍中的根基,含糊答道:「等閑一個小賊。」

那兵士回頭說了兩句,車裡的人似乎又吩咐了什麼。

「一個小賊值得這麼遮遮掩掩的么?」那兵士按著刀走了過來,邱濤看看他們人多,不敢硬攔,已經讓那人看到了我。

「這……是明大夫么?」那兵士面露驚疑之色。

我頓時欣慰許多,虛弱地點了點頭。

「將軍!是明大夫!」那兵士喊著往回奔去。

前面已經走過去的兵士聽到喊聲也圍了過來,車上走下一個將軍,虎虎生威,卻只有一條手臂。

不是韓廣紅是誰?

我喉頭一哽,用盡全身力氣喊道:「韓將軍!」

「明先生!」韓廣紅快步上來,一隻大手握住柵欄。

我頓時有了力氣,往柵欄那裡挪去。

韓廣紅握住了我的手,聲音居然有些哽咽,道:「先生怎麼落得如此田地?」

「說來話長,說來話長啊……」我感懷頗深,千言萬語湧上心頭。當年西域琺樓城裡,韓廣紅身受重傷還不忘保護我,後來軍帳痛醉看他舞刀,換字結交……

「卑職聽說先生授了遼東經略相公,怎麼又……」

「唉,不提也罷。可名此行兇多吉少,大限將至能再見叔友一面也是你我間的緣分。」眼睛被風一吹,落下兩滴濁淚來。

「先生怎能如此悲觀……明先生到底犯了什麼王法!」韓廣紅後面半句幾乎吼著喝問邱濤。

邱濤眼見勢變,也慌了,支支吾吾說了些自己也是奉命辦事之類的廢話。

「明先生是統領千軍萬馬的人物,即便落了平陽也輪不到你們這些豬狗欺負!」韓廣紅說著,返身取了那柄五尺多長的斬馬刀。

邱濤嚇得勒馬迴避,顫聲道:「你、你要反了不成!」

韓廣紅沒有理他,一刀砍斷了囚車外面的枷鎖,打開籠門,又卸了枷板,叫了兩個兵士抬我上車。

我看他臉上的那道疤紅得嚇人,拉住他的手,道:「可名重罪之身,將軍這是何苦?」

「先生,這一路上強人盜匪不少,卑職也是為這位大人考量,保護好先生。否則先生若是被強人劫了,他也討不了好。若是強人一不做二不休,連這些豬狗統統殺個乾淨,這大路通天,也沒人看見!」韓廣紅冷聲盯著邱濤。

邱濤自然不會聽不出韓廣紅的威脅之意,沒有作聲。

車裡,韓廣紅置了酒菜,又多鋪了兩床墊被。我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終於還能喘口氣。沒怎麼說話敘舊韓廣紅便退了出去,讓我好好休息。我從下午足足睡到第二天天明,雖然還是有些頭暈體虛,不過死是死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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