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或躍在淵 第一章 燕州雲州

車駕走了大半個月才到懷化。這座城是我第二次來,想起幾年前統領大軍浩浩蕩蕩開來的時候,城內官民出城迎候,好不風光。今次滿朝都道我是被貶,自然不會有那麼大的面子。從懷化往東便是綠鴨江,就是我入高濟的路。繼續往北則是遼東路,燕、雲二州已是遼東路的前沿,西面、北面接著匈厥古,東北臨著北疆幾個小國:銅勒、朝麗、渤海等。

遼東路布政使司衙門自然不會放在燕雲二州,而是設在懷化西北的山海州。我只好向西彎些路程,先去上官處報名挂號。

不過我的名聲似乎不怎麼好,要麼就是遼東路布政使甄國棟太驕橫。我遞了名剌,過了一頓飯的時候才有下人出來說了句:「使君大人命明大人即刻就任。」「使君大人不肯接見下官嗎?」我問。「使君大人日理萬機,沒那麼多閑功夫,明大人走吧。」

我點頭示意明白了,讓人抬我上車,繼續北行。

等我趕到燕州太守府的時候,有人出來告我,燕州太守已經失蹤了十來天。我當時幾乎忍不住笑出來:「好好的太守不當,那人不會是有病吧。」

差役苦笑道:「大人,武嘯星將軍殉國之後,匈厥古一個月來三回,哪個太守受得了啊。雲州太守殉國的消息還沒傳回去,權代雲州太守又被殺了……要想在這裡撈銀子,那是在刀子口上舔血啊!」

燕州在雲州之西,與匈厥古相鄰的地界更廣,只是匈厥古喜歡走雲州,所以雲州的損失反而更大。

我乾笑兩聲,道:「他不肯做,想做的排還排不過來呢。修書遼東路布政使司,讓他們上報吏部燕雲兩州太守出缺。」「那大人的行轅立在哪裡?」那人問我。

我低頭想了想,道:「本官是代天子牧守一方,如何敢貪生避禍?匈厥古喜歡走雲州,那本官就駐守雲州,燕州事務讓本地屬官暫且打理,一切以安民為主,鞏固城防。呃,閣下官號是……」

「卑職燕州主薄竇眾卿。」

「燕州就先交給竇主薄了。」

「可……卑職……」

「本官說的你做便是了。替本官準備準備,民政公文免了,備戰文書先拿來我看,明日本官就移步雲州。」我讓人推我進了公署,在几案前落座。竇眾卿猶豫了一下,道:「大人,民政文書倒是沒有多少,只是歷年來的戰備文書實在是汗牛充棟……」

「拿元平三年以後的給我。」

「那也有數百斤呢……」

我愣了一下,奇道:「怎麼今年的就這麼多?」竇眾卿道:「回大人,最近兩年,匈厥古越來越放肆,侵犯日重,乃至有武嘯星將軍殉國。」我心中慢慢收緊,道:「你先報些兵卒戰馬之數給我。」

「這個卑職記得清楚,我燕州守兵八千,戰馬千匹,戰車三百乘。」竇眾卿道。

「哦?那雲州呢?你知道嗎?」我撫須點了點頭。

「大人,若是早些日子卑職還不敢說。不過五日前收到的消息,匈厥古又血洗了一遍雲州城,想來雲州的守兵不會過千,至於戰馬,早就不敢屯養了。武將軍用的戰馬,都是從後方調過去的。」

「怎麼會只有這點人?武嘯星將軍當日統領的二十萬人馬呢?」我終於忍不住失色道。竇眾卿苦笑回道:「哪裡有過二十萬人馬?都是武將軍的虛張聲勢,一來嚇嚇匈厥古,二來你報二十萬軍馬的開銷給朝廷,朝廷能發下來五萬就不錯了。若是著實上報,那恐怕就沒軍餉了。」

我木木應了一聲,想想他說的也是有理,感嘆道:「一點寒星鎮蒼穹,武嘯星將軍啊……一代名將,一代名將呀。」竇眾卿見我如此推崇武嘯星,道:「武將軍的確是天人之姿,弱冠之年領兵戍邊,二十多年啊!先皇幾次要調武將軍還朝,武將軍總是說寸功未立,無顏回師。」

「你說為何一代名將就是打不過那匈厥古呢?」我側身問他。

「這……」竇眾卿面露難色,「大人,不能說武將軍打不過匈厥古,有武將軍坐鎮遼東路,匈厥古已經很久不能入關了。只是匈厥古來如風,去如電,只能防,無從攻,有時還防不勝啊!」我又問:「武將軍攻戰如何?」

竇眾卿搖了搖頭,道:「卑職是土生土長的燕州人,從武嘯星將軍來到這裡卑職就一直仰望著。別看每次北疆軍報都是捷報,動輒斬首上千,其實哪有那麼多啊。武將軍有好幾次出征,其實都是無功而返。哎呀,卑職多嘴了。」

我搖了搖頭,道:「無妨,都成了故人,身後的褒貶也不過一陣清風罷了。你繼續說下去。」竇眾卿點頭道:「匈厥古人,住的都是氈皮帳篷,說走就走,大軍奔襲過去,他們早就走得無影無蹤了。是以武將軍總是難克全功。」

我點了點頭,道:「本官早年就聽聞過……那大草原到底有多大?跑幾天能跑過去?跑過去之後又是何國?」

「嘿嘿,大人,您這話問得深了。就是匈厥古人自己也不知道這大草原有多大,他們說這草原就是他們的匈厥古國,往北萬里是極冷冰寒之海,往西倒是能走出草原,可那就到了連綿天陰山的起頭,還有萬里無垠的大沙漠!」

我輕輕「啊」了一聲,點了點頭。正要再問些什麼,突然有人來報:「明大人,您的家眷到了。」

「我的家眷?什麼家眷?」我大奇,早就孑然一身了,哪裡會冒出家眷來?

「是我!你想甩了本小姐,做夢!」章儀帶著勝利地笑聲從門外進來。竇眾卿望了一眼,躬身告辭。我還禮送走了竇眾卿,皺眉道:「你怎麼來了?」

「你說了要帶上我的,居然失信……」章儀見沒人了,在我身邊坐下,開始哭了起來。我一時失語居然被她咬死了,無奈道:「這是塞外苦寒之地,你、你這又是何苦來著?」

「我不管,我這輩子賴住你了,非但我賴住你了,我弟弟也要跟著你!」說著,頭靠在了我肩膀上。

我又吃了一驚,道:「你弟弟?你把他也帶來了?他才多大?」

章儀笑道:「一個孩子你就怕成這樣,他才五歲呢。等你回京,我要你收他為徒,我章家將門,總算拉上了破軍星君轉世,也要培養個絕世名將出來呢。」章儀臉上的淚水還沒有擦去,說到這裡又甜甜笑得開心。

我也笑了,道:「我都不能成絕世名將,還能教出絕世名將?五歲了,好啊,等我回京,也差不多該學兵法了,我也是十六歲才開始學的。」章儀笑道:「哪裡要十來年?等皇上能夠獨掌朝政了,自然就會招你回去。聽說李哲存要死了,朝中就要大變啦。」

我微微有些激動,甚至恨不得今夜就收到詔命回京。現在的北疆,比之高濟還要冷,若是戶外,我說不了兩句話就已氣喘吁吁了。武嘯星居然能在這裡駐守二十餘年,僅此便已經可算是武人的楷模了。

不過我不是武人。

「你在想什麼?」章儀見我不語,嘟起嘴。我故意逗她,道:「我想什麼怎麼能讓你知道?」「你一定是在想怎麼把我趕回去!」章儀用力晃起我的胳膊。我給她晃得頭暈,道:「其實,我馬上要去雲州了,那裡更危險。」章儀緊緊抱住我的胳膊,笑道:「不管哪裡,我這輩子賴定你了。」

「唉,若是你一直跟著我,那我豈不是連個姑娘都不能找了?」我笑道。章儀不滿地拉了拉我的頭髮,道:「看你兩鬢蒼蒼,除了我還有哪個姑娘家肯跟你?居然不知足!我不管,你若是敢招惹別的姑娘,我就殺了她!」

「你太霸道了,我招惹別人為什麼要殺人家?你該殺我啊。」

「你是領大軍橫掃天下的人物,誰配殺你?」章儀的頭輕輕靠在我肩上,壓低了聲音,道,「你要死了,我傷心也傷心死了……恨死人了!」

我心中一甜,忍不住笑道:「突然恨什麼?」

「恨我不忍心殺你!」說完,突然紅著臉跑了出去。我好奇追問道:「你去哪裡?」過了一會,章儀又跑了進來,低聲道:「剛才人家急著進來,忘記脫鞋了……」

我剛笑了兩聲,章儀正要過來堵我的嘴,突然一陣抽痛,掏出手帕掩了咳嗽起來。不過這次似乎與往常不同,一口熱痰從肺管里涌了出來,正想要不吐不快之時,只覺得嘴裡滿是血腥。我看了一眼章儀,用力憋住了。

「當心些。」章儀空握拳頭,輕輕幫捶起背來。

她不捶還好,一捶之下,我又是一陣咳嗽,一口熱血噴在手帕上。見章儀沒有看到,連忙攏入袖中。心中泛起一絲不祥,我記得宗譜上的那些本門祖師,若非長命百歲便是英年早逝。

我的身體,似乎很難長命百歲。

元平三年冬,我到了雲州。

我到的那天剛好是匈厥古走後的第二天,滿街的屍體,就連官署里也都是屍體。

「匈厥古辱我太甚啊!」我輕聲嘆了幾聲,手裡的如意越握越緊。

章儀推著我的車,不住打顫道:「就和倭奴在高濟時一般。」

我終於明白了姬遠玄的深意,兵家是王者的利器,也是百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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