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禍從西來 第三十六章 師說

我端詳著師父,銀髮銀須,滿面紅光,氣色自然比在牢里強得多。

師父也看著我,還摸了摸我剛開始蓄的鬍子,道:「你長大了。」

我破涕而笑。

「一年不到,你已經是個盛名天下的用兵大家了。」師父在我對面坐下,背脊挺得筆直,完全不同當日的傴僂。

我看著熟悉而陌生的師父,眼淚又流了下來。

「唉,你又哭了,莫非是牢里呆的久了,還沒做男人?」師父調笑道。

我連忙擦去眼淚,道:「師父,徒兒不想做官,但願常侍師父左右。」

師父拉著我的手,道:「小亮,師父是個身子埋在土裡的人,你還年輕……」

「師父!我……娘走了,大帥也去了,您又不要我,您就真的忍心小亮在這天地間獨自飄零?」眼淚又在我的眼眶裡打轉。

「唉,小亮,師父還未給你講過本門法脈吧。」師父嘆聲道,「戰國之時,孫宜子統兵五萬,天下無敵,列國喪膽,時有見『孫』字旗而敵軍自退之說。孫宜子本人並未著書立言,其弟子青羊子錄其言行而成《孫宜子說》。」

「莫非本門就是青羊子一脈?」我第一次聽說自己的師承,居然可以上溯到三千年前的戰國之世。

師父點了點頭,道:「孫宜子是歷代兵家之祖,生前卻沒有開宗立派。他一直認為,兵法乃是『屠人之法』,故不願以『善殺人』之名流傳萬世。直到晚年,孫宜子方同意青羊子開宗立派,傳兵法於世,以暴易暴。」

「難怪現在《孫宜子說》流傳萬世,凡為將者,無有不讀的。」我道。

「其中真意呢?為將者又有幾人能想到以暴易暴?」師父問我。

我不由慚愧,在我下令焚城之時,並未想到以暴易暴。我只想到西域疆土……

「你在密室見到的掛像,便是青羊子祖師。青羊子雖然廣傳兵法於世,也收了弟子三人,悉心調教,此三人是為神機妙算門開山弟子。南山童,冷乞,沉繇,聽說過嗎?」

我搖了搖頭,雖然古今名將也聽得不少,卻絲毫不曾聽過這三個人。

「此三人並未領過一日之兵。」師父道。

「這是為何?」

「他們三人乃是以兵法入道,奠定本門天道修行的祖師。」師父道。

我輕聲「哦」了一聲,並不明白何謂「天道修行」之說。

「小亮,密室中的鐵簡還帶著嗎?」師父見我並不明了,問我。

「就是洗澡也帶著。」我笑了,從懷裡抽出鐵簡。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神機妙算豈可能,煉己修心或有靈。」師父讀著上面的字,又道,「其實該是:『機反神煉,明命能靈』,這就是祖傳的玄機。我對你說過,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有好殺之德。本門便是以殺德入道,由死而生。」

我咽了咽口水,道:「師父,弟子不是很明白。」

師父笑道:「本門乃是兵道一家,外修兵鋒,內煉金丹。只是千餘年前,本門遭逢大變,修真鍊氣一道便消逝了。只是後代弟子,依舊在兵法之外探求天道,明心見性。」

「哦,原來如此。青羊子本人是鍊氣士,難怪弟子也是以修真鍊氣為重。」

「還有,其實孫宜子也是被人挖了臏骨的。」師父笑著對我道。

「真的?」我有些不信。

「當然是真的,為師會騙你嗎?」師父佯怒,「也正是此等機緣,師父才決定收你入門,讓本門再傳承下去。」

我終於鼓起勇氣問道:「師父,為何您本不願傳下神機妙算門?莫非、莫非也是因為那殊大的殺孽?」

師父愣了愣,久久方才誦道:「鳳翱翔於千仞兮,非梧不棲;士伏處於一方兮,非主不依;樂躬耕於壟畝兮,吾愛吾廬。」

這不正是師父浮世入世再出世之寫照?我聽出了弦外之音。

「神機妙算門,還是要傳下去啊!有明主在世,怎能明珠暗投?以一己之殺孽,換萬民之安,正是我門之宗。小亮啊……」師父的眼睛也閃著淚光,看著我。

若不是師父肩負了萬千殺孽,天下要多久才能再復安定?我明白了師父的意思。但是我……

「師父知道,知道你焚琺樓城的用意。」師父拍了拍我的大腿,眼帶愛憐。

「師父!」我心中的委屈隨著一聲「師父」洶湧而出,即便連我身邊的人都以為我是在為大帥報仇,市井之徒更是斥之為殘虐,只有師父啊才能明白我的心……

「絕西域兵事,別無他法啊。」師父嘆了句,轉色道,「小亮,當今聖上可說是明主,你當助他平定天下,切莫逃避師門重任啊。」

我十分不願,卻還是點了點頭。

「這柄玉如意乃是歷代掌門的信物,你可以收下了,今後你也能收徒授道了。」師父從袖裡取出一柄墨綠如意,鄭重地交到我手上。

我接過如意,細細撫摸,微微有著暖意,柄上刻著那首「機關算盡太聰明」。

「師父,那你……」

「小亮,聽好,玉有九德:溫潤以澤,仁也;鄰以理者,智也;堅而不蹙,義也;廉而不劌,行也;鮮而不垢,潔也;折而不撓,勇也;暇疵皆見,精也;藏華光澤並能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聲清團徹遠,純而不殺,辭也。你當謹記,君子比德如玉。」師父看著我,說得很慢。

「弟子記住了。」

「為師當尋清凈處結廬而居,待你功成名就,為師若是還有命在,你我師徒再相聚吧。」

「師父還是要拋下徒兒?」我急忙拉住師父的手。

「小亮,緣起緣滅,花開花落,執著於緣起花開,卻不肯直面緣滅花落,你說,這就是我虛綦之教出來的徒弟?」師父瞪著我。

我無語,扶著輪椅的把手,用力撐起身子,跪了下去。

「唉,其實師父也捨不得你,或許師父還會在你身後看著你,好自為之。」師父拍了拍我的肩膀,扔下一本厚厚的書冊,「這是本門三千年傳承的宗譜法本,你若是真的不想再傳下去,按著最後的地圖,讓它沉眠於青羊子祖師的陵寢吧。」

我低頭跪在地上,聽著師父的腳步聲遠去,一聲聲印在我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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