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青春 耗子

這樣一群少女朝你走來時,你會發現她們中丑的那個最為奪目。因為她是唯一的丑姑娘。美貌在此是普遍和一般,而醜陋卻是個例外。還因為你覺得這樣穿軍服的年輕女舞蹈者理所應當是美麗的,丑姑娘反而不同凡響,讓你覺得這個明顯謬誤必定有什麼讓你一下看不透的堅實理由。她們就這樣走在陽光斑斕的梧桐林蔭道上,手裡端著五顏六色的塑料臉盆,腳上穿著五顏六色的塑料拖鞋。

每年四月,新兵訓練結束,這座軍營里總要添一群跳舞蹈的年輕女兵,十四五歲,或更年輕些。她們尚未學會軍人的內斂,在老兵眼裡,個個天真爛漫,活潑討厭。若是把她們剝得赤身裸體,擱進西歐古典神話的背景,她們便是世世代代男人們夢寐以求的山林小妖。當然,醜女孩黃小玫除外。

這是她們每天必走的路:從練功房到軍人服務社,再去浴室,然後回營房。因為跳舞,她們每人每月有一大筆衛生費用,摺合出來便是一百來張「光頭」票。她們自然不必像男大兵那樣把「光頭」票花在推光頭上,她們可以用兩張「光頭」票換一張「淋浴」票,或五張「光頭」票換一張「小池」票,去享受四小時練功後長長的浴洗。若服務社新到了什麼甜食,她們還可以用「光頭」票做做貿易,比方十張「光頭」票換一斤炒米糖或蜜三刀。她們很快注意到,只有黃小玫從不這樣揮霍「光頭」票,卻總是很捨得把它們開銷在「小池」票上。「小池」票很貴,一張夠男兵推五個光頭。

黃小玫細看並不醜。假如她肯好好給你個正面的話,你會發現她眼睛的形狀不錯,深深的,一圈粗黑的眼睫毛。眉毛是粗大了些,兩個起端隱約連在一起,可以說這是個長一根超長、超粗、超黑眉毛的女孩。還有就是兩鬢的走向走出了個淺淡的絡腮鬍,連同唇上毛茸茸一道陰影,使這張原本俊美的臉大大地吃了虧,變得有些臟相。若推後二十年,擱在九十年代,就全不成問題了,西方女人的除毛劑流通到了中國,黃小玫完全可以眉清目秀。

穿出林蔭道,就是司令部辦公樓,再往前,有幾排紅磚紅瓦的簡易營房,眼下歸文工團和體工隊的新兵住。營房前一大排水泥池子,供年輕的男女大兵們洗漱浣衣。少女大兵們披散開頭髮,一人一個艷麗的臉盆,一個盆里一堆晶瑩的肥皂泡。她們出著軍事訓練和舞蹈練功的洋相,不一會兒就鬧到了黃小玫身上。誰突然叫起來:「哎呀小黃,教導員剛才到處找你!」

黃小玫從不戳穿她們在消遣她,只說:「真的呀,那麻煩你們照看一下我的臉盆。」

她站起來,甩著兩手的肥皂泡,轉身走了。大家都一聲不響,望著穿襯衣軍褲的她奇怪地戴著軍帽。黃小玫假如肯好好梳兩根小辮,留一排劉海,和其他女孩一樣,或許也不會給人認為是丑的。黃小玫卻永遠一頂軍帽,嚴嚴實實捂到髮際線,即便從浴室回來,所有人都一路梳著濕頭髮,她一人卻不知在帽子里孵化什麼秘密。必定就是那個需要她大破費「光頭」票去洗「小池」的秘密了。這個秘密越來越煎熬這幾個年輕的女兵:到底這醜人想拿帽子瞞住大家什麼。她們常常討論,從新兵訓練第一天到現在,一個多月了,有誰見過黃小玫的頭髮?沒有。早晨起床號響,她們一睜眼她已戴好帽子,平時哪怕她身上是褲衩背心,頭從不光著,帽子總是周正得可以進儀仗隊給司令員行大禮。

黃小玫的脊樑感覺到女兵們一聲不出,眼色卻快速地飛來飛去。她們的眼睛問答得很熱鬧:看見了吧?脖子上露的碎頭髮還是濕的!天天這麼捂著,頭髮里要出虱子了。誰說她有頭髮?恐怕就是個瘌痢頭……黃小玫的脊樑給她們無聲的熱烈議論弄得無地自容,畏縮得很難看。見她走過燈光球場,拐進了最後一排營房,誰便大聲地說:「真作怪呀,就是不摘帽子!」

「你們哪個把她摁倒,動手揭下那帽子不就完了?」

「看看她的頭瘌得還剩幾根毛。」

「有一種傷寒,死不了的話頭髮全禿光。」

大部分女兵不同意了,說禿是禿不了的,禿子兵站大崗都不會要,別說文工團了。

這樣談論著,黃小玫從營房那邊又拐了出來。她誰也不看,對她們剛才說了什麼一清二楚。換個正常人,這是發難的時候了:「那個誰誰誰,你安什麼心?教導員根本沒找我!」黃小玫什麼事也沒有,蹲回她的臉盆邊上,接著搓衣服。肥皂泡全癟了,她窩窩囊囊地搓。她是明白的,她們要講她壞話,不支開她不方便。

誰突然叫起來:「哎呀,洗爛了一毛錢!」

馬上有誰接話:「貼貼還能用,給小黃吧。」

「小黃你要不要?」「怎麼不要啊?小黃拿去還能買三個糖醋蒜頭。」

黃小玫抬起臉,對大家嘿嘿地笑。那種沒脾氣的笑,夥同別人取樂自己的笑。她當然知道她們指的是什麼。她把食堂打來的糖醋蒜頭藏在抽屜里當點心吃,被查內務的分隊長搜了出來。搜出來的不止蒜頭,還有乾巴巴的油條、啃得缺牙豁齒的饅頭、星期天早餐的炸花生米、星期四午餐的鹵豆腐乾。全是從食堂餐桌上搜集來的剩餘食物。就像看不見黃小玫的頭髮一樣,也從沒人看見過她好好吃東西。把不堪入目的食物殘渣從她抽屜里清理出來時,人們都無法想像黑暗裡她怎樣兇猛地消耗。

黃小玫有一個大優點,她從不辯解什麼。說她噁心也好,窮酸也好,她氣度大得很,一點也不強詞奪理,過後該怎麼偷嘴還怎麼偷嘴。說急了,她就像現在一樣抬起臉,嘿嘿一笑。

多年後蕭穗子一想到黃小玫的笑,就會想,是什麼讓那笑不同尋常。它寬厚、賴皮,她其實以這笑給女兵們碰了個大軟釘子。

黃小玫這樣一笑大家就沒有什麼好說了。一陣無趣上來,誰便說:「快洗吧,馬上要開午飯了。」她們潦草地清洗,很快把水池讓給了黃小玫。每次想欺負欺負她,卻總是發現她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全面迎合你的欺負。

這些女兵是從上千投考女孩中篩選出來的,就算黃小玫混過初試,還有複試和終試,這支苗條秀麗的隊伍怎麼就讓她混了進來?大家覺得疑團太大。就算她會那種很絕的跟斗,她的入選還是欠缺說服力。

一天來了幾個首長,觀看新兵舞蹈彙報。兩個副司令員盯著黃小玫咬了一陣耳朵,最後接見時又拍拍她的肩膀,說:「還是有點像你媽媽。」每個人都注意到了黃小玫的神情。回到宿舍她沒話找話地和同屋女兵搭訕,興奮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家看得很清楚,她太巴望為大家解決一個大疑案了:她母親是個什麼人物,值得司令員們去惦記。同屋的女兵們就是不給她這個滿足,開始了每晚的零食大會餐。她們相互間熱熱鬧鬧地請客,起初有黃小玫的份,很快發現她不上路,明裡客套,暗裡吞獨食,因此她們再不給她面子。

此刻蕭穗子提著暖壺進來,劈頭就說:「小黃,他們說你媽過去是咱們團的主角,首長全認識她!」

黃小玫飛快地看看大家,問穗子聽誰說的。

所有人都對穗子虎起臉,意思是你可讓她得逞了,人家胡扯一晚上就想把話往那兒引,現在你問到門上了。

穗子指著木板門外面說:「鍋爐房的老師傅都知道小黃的媽媽。」

黃小玫踢開壓腳背的五斤重沙袋,眨眼間已從床下抽出一本相冊,第一頁上的頭像,是個穿軍禮服的女人,燙頭髮,抹口紅,五官有黃小玫的影子,只是不那麼眉毛鬍子一把抓。無疑是個做主角的女人,自信而風流,眼裡戲很足。「看,我媽媽。」黃小玫把相冊捧成一個獎狀,上身向左轉四十五度,又向右轉四十五度。她一副翻了身出了頭的勁頭,說她母親曾演過多少歌劇的主角,被軍區和省里多少高官名人追求過。女兵們傳看著相冊,又去看眉飛色舞的黃小玫,心裡想,她還挺美,原來是走後門走進了革命隊伍。營房有三十平方米,靠牆一溜搭了十二張鋪板,鋪和鋪之間有條只容一個人側身穿過的空隙。此刻少女大兵們全半躺在床上,兩個腳尖壓在沙袋下面,懷裡抱著炒米糖或蜜三刀。黃小玫在床鋪間的窄過道里急急忙忙奔走,指點著相片上的母親,給每個人做講解。一個人伸長手臂隔著過道將相冊傳給下張鋪上的人,黃小玫便急匆匆從一個過道走出,再走入下一條過道,去重複同樣的解說詞。「你看我剛生下來的時候多難看!」她高聲地咯咯咯笑,大家就想,好像她現在不難看了似的。終於有人說:「小黃,你小時候挺好看的嘛,怎麼長成現在這樣了?」黃小玫一點都不受打擊,或許聽都沒聽進去,說人家都說她和她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但她認為還是母親更漂亮。於是女兵們想,她太陶醉了,太幸福了,亢奮得耳也聾了,眼也花了,起碼的客觀也不要了。

大家都注意到一張相片,明顯是被剪去了一半,剩的一半里有黃小玫的母親,右胳膊摟在被剜去的那個人身上。那個人也沒有全部消失,還留兩隻手,從空洞里伸過來,抱著嬰兒黃小玫。問她這兩隻手是誰的,黃小玫倒是毫不猶豫,說她怎麼會記得,她還不到一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