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青春 奇才

畢奇回來的時候是八月,是蕭穗子出事之後的第六十八天。穗子把這記得如此刻骨銘心是因為整整六十八天沒一個人跟她講過話。連「練功去呀」、「發白糖啦」、「借我點洗髮膏小蕭」這樣的話都沒人和她講。可這天下午兩點多,在一片知了的吶喊聲中,穗子聽到一聲:「沒睡午覺啊,小蕭?」

穗子愣了,回頭一看是畢奇,拎了一個網兜,兜著他的臉盆、牙具和拖鞋,還有就是大半盆毛桃。他的提琴斜背在背上,邁著小兒麻痹式的步子。十七歲的首席提琴手畢奇像世上大部分天才那樣隱約帶一點怪胎的影子。不同於其他天才的是畢奇特別明白自己,明白與他的天才搭配而來的低能是瞞不了誰的,因而他兩隻大眼總是歉意的、難堪的。因而文工團的人對畢奇從開始就另眼看待,覺得不照顧這個既蠢又懦弱的天才畢奇心裡過不去。

穗子站在練功房窗口,眼睛還盯著畢奇的背影。畢奇是唯一不知道她醜事的人,否則他不會主動同她打招呼。穗子萬萬沒想到大家如此仁義,竟忘了把她的兩百多封情書落網經過告訴僅在十來里以外的音樂學院進修的畢奇。也就是說,唯有畢奇不知道穗子在情書里寫過多少餿話,還把她當純潔無邪的「小蕭」。

這會兒哪怕只有一個人把她當好人,穗子也知足了。她含著淚看畢奇已走到了宿舍樓的樓梯口,給幾個下樓來的男兵圍住,給他們拍頭打肩。很快女兵們也來了,說畢奇「瘦了胖了」。畢奇挨一記親熱就縮縮頸子,咧嘴傻笑,任逗任寵的樣子。

其實畢奇並不難看的。就憑他母親的模樣,也不該認為他難看。畢奇有個漂亮的寡婦母親,把畢奇從北京一路送到成都。火車上幾十個新兵擠在七八個座位上,畢奇母親對其他新兵說:「勞駕了,請讓一讓,畢奇這會要練琴了。」或者:「真對不住,請讓一讓,畢奇要睡一會兒。這孩子身體太差,不睡非垮不可。」畢奇比其他新兵小一兩歲,看上去小更多,並且每個人都知道他五歲就獨奏,因此都很服從畢奇母親,心甘情願地讓著畢奇,騰地方給他練琴、睡覺、做體操。後來,畢奇母親說:「請讓一讓,畢奇得加餐了。」所謂加餐,就是吃零嘴。大家很快都被畢奇母親說服了:世界上人分兩種,一種是天才,一種不是天才。攤上畢奇這樣的天才是沒辦法的,連她做母親的都沒辦法,只能多忍受多犧牲。連司令員也沒辦法,聽了畢奇的演奏就去挖地方樂團的牆角,把十三歲的首席提琴畢奇挖來了。

新兵連一屋有三十張上下鋪,畢奇母親一看畢奇分配到的是張上鋪,便拍拍那張下鋪對畢奇說:「奇奇你睡下鋪。」下鋪的新兵說:「慢著,下鋪貼的是我的名字!」畢奇母親說:「那一準是貼錯了。你看我們能睡上鋪嗎?奇奇的胳膊腿兒要像孩子你這麼好使,我准敲鑼打鼓送他上上鋪!他要像你這樣利索,我可福氣死嘍!」她一摟那新兵的肩膀,笑容香噴噴的。

大家於是都去看畢奇的手、腳、四肢。那是春節過後,畢奇的一雙大肥手上長著紫紅凍瘡。畢奇的身體是七八歲兒童的,手腳卻是中年人的,並且是發福的中年人。他左邊脖子上的那塊皮膚是老年人的,又暗又糙,畢奇母親說想知道奇奇從小練琴吃多大苦頭,就看看這塊皮肉。畢奇母親這時已把畢奇的被包卷打開,攤在下鋪上。被包卷里包著十多包奶粉、幾大瓶肉鬆。大家許久沒見到這樣高級的食物了,臉都紅起來,趕緊全躲開。畢奇母親很快和大家講了道理:看著畢奇是在吃好吃的,實際上他是在吃藥,不吃你們就等著瞧吧,不出一禮拜他就得犯貧血。

拉起琴來的畢奇是另一個人,四肢也合作協調了,大眼睛也不怯生生了。他拎著提琴走上台時一點都沒有他素來的蹣跚。颱風也極其漂亮,甚至有點獨斷專橫的氣質,琴不響人都給他震得抽口冷氣。琴一響反而倒沒什麼了,觀眾對音樂識好歹的又有幾個?不過看著看著,人們還是會莫名其妙地激動。看畢奇薄薄一片瓦似的頭髮在他鋥亮的大奔兒頭上甩下甩上,甩得那樣瀟洒,那樣激情澎湃,人們無法不受感染。

穗子印象中,畢奇幾乎是無語的。總是夾著小提琴,兩個大平足一拐一拐,急匆匆要躲到沒人惹他的地方去練琴。大家惹他也出於疼愛,拎一把他的肥大耳朵,踢一腳他的兒童屁股蛋,或者抬起他的兩手兩腳給他坐「滑桿」。畢奇上台獨奏從不自己化妝,把臉往誰面前一伸就可以了。有時幾個男演員無聊了,便把畢奇的臉化成個美女,畢奇並不去照鏡子,下台後才發現。那是人們見畢奇給惹哭的時候。他哭起來是不怕羞的,一面嗚咽一面控訴,完全是個忍無可忍而告狀的孩子。畢奇嗚啊嗚地向老吳告狀,口水在嘴唇上拉絲兒,鼻涕在鼻孔前吹泡,老吳便真跟惹畢奇的人生氣。老吳一開始聽畢奇拉琴就不行了。雖然是末席提琴,但老吳對於音樂最識好歹。

幾天後的一個晚餐時間,很多人圍著畢奇說笑。穗子非常害怕,老拿眼梢去瞟他們。只要有誰朝她這邊看一眼,她便在心裡說完了,他們正在把她的事情告訴畢奇。她現在唯有在畢奇跟前還有臉面。有個人給你點臉面多麼不容易,這對於垂死地希望同人們恢複正常接觸的穗子是根救命稻草。

穗子見畢奇走過來了。她嗓子眼緊得一口飯也咽不下去。假如畢奇看見她當沒看見,就說明有人已把她干下的好事告訴了他。他卻向她笑笑。她在這個笑里沒找到任何破綻。她一口氣松下來,看著畢奇笨頭笨腦在洗碗池那兒洗碗、接水、仰脖子漱口,軍帽順著脊樑滑下來。在畢奇心裡她還清白。一陣竊喜使穗子又犯起輕骨頭來,腳也飄然了,原地來了個劈叉大跳。人們不是那麼徹底地殘忍。穗子呆著,一道晚霞照進來,桌上的一群大蒼蠅五彩繽紛。

直到十月國慶的繁忙演出,畢奇似乎始終蒙在鼓裡。穗子仍是揪心,一旦看見有人跟畢奇眉飛色舞地說話,她便提心弔膽:畢奇馬上要知道她穗子闖下什麼丟臉大禍了。她看見老吳跟畢奇都抱著琴撥弦,老吳說著什麼,畢奇朝男女演員這邊看看,笑笑。老吳嘴很缺德,只對畢奇一人留情。老吳說哪個女演員瘦便說她「一身雞骨頭」,說誰踢後腿是「狗子撒尿」,說誰腿短,就叫誰「兩條腿的大提琴」。一身缺陷的畢奇卻從沒讓老吳糟蹋過。老吳愛畢奇愛到什麼都替他做的程度。他替畢奇灌暖壺,替畢奇釘棉被,吃畢奇的包子皮和肥肉皮,也替他受過。一次年度打靶,老吳和畢奇站靶場警戒哨,不準行人進入靶場外圍,以免被流彈傷著。老吳站東南,畢奇站西南,老吳遠遠看見西南邊灌木叢里出沒一個人影,立刻向卧在幾百米外的射擊手們揮旗大叫:「停止射擊……」卻來不及了,一顆流彈落在一個打豬草的老太太腿上。畢奇傻眼看看血泊里的老太太,老老實實告訴老吳他一個盹兒工夫把老太太放進了靶場。老吳叫他閉嘴,責任由他去推卸。他說:「畢奇你別膿包啊,讓他們詐出真話你就脫軍裝吧!」老吳把責任開脫得很好,開脫不掉的一點兒自己替畢奇頂了。誰也不知道老吳的檔案里是否為此留了陰影。老吳不在乎,他非黨非團,又是末席,還能往哪裡貶?只叫畢奇成了音樂偉人別沒良心,忘了為他犧牲的末席老吳和貧農瘸奶奶。

穗子緊盯著老吳薄薄的嘴唇,生怕它們擺出「蕭穗子」三個字的形狀。還好,好像沒有,他和畢奇談論著一段旋律下樂池去了。

燈暗下來,觀眾席靜得只聽到人們不斷咳嗽,「喀喀」地吐痰。

樂池裡的校音聲也斂息了。男女演員們挺胸收腹,準備一個個衝刺出去。

指揮棒抬起,一小陣,又放下來。指揮問首席提琴畢奇怎麼了。畢奇說有人音不準。於是他又給個音,大家又校一遍。畢奇再領頭,又是一遍。他對指揮說,就差那一點,就那一扣扣兒……他說這話時一點也不老三老四,所以五十歲的指揮尷尬一瞬,帥勁馬上就還原了。

畢奇的提琴獨奏靠後半場,三次謝幕後,汗把他的薄毛料軍裝後背打得澆濕。女兵們一塊兒上去給他打扇子,擦汗,端冰鎮牛奶。女兵們疼他的時候嘴裡總有幾聲罵:「又沒睡午覺!」「又藏在哪兒練琴!」「累不死啊?」畢奇就那樣站著,臉上有一點羞愧。畢奇畢竟很純潔,女性的觸碰使他多少有些受罪。

穗子在畢奇走過去時本想說句什麼。什麼都行,比方「拉得真棒」之類的廢話。但她臨時又變卦,佝腰裝著整理舞鞋去了。她看見那雙穿鋥亮「三接頭」的大平足從她身邊走過去,不久聽見一聲:「奇奇!」不必看也知道是妞妞和丫丫。

妞妞有一米八零的個頭,卻梳兩根細辮子。丫丫膀大腰圓,一口老煙牙。兩人都說極不地道的四川話或極不標準的普通話。所有司令、政委的兒女都是這樣一口話:超越省界的、涵括東西南北的、高於任何鄉俗的洋涇浜。

她們大聲和畢奇說話,一口一個「奇奇」。她們是在奇奇獨奏的前一分鐘進劇場的,奇奇上面謝幕,她們下面就拍拍屁股走人了。除了奇奇,所有人的表演都是「傻蹦」、「瞎吼」。有時她們心情特別好,也會把領舞演員或獨唱演員招呼一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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