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相 第7節

雨從晚上七點鐘開始下,越下越大,瓢潑大雨。

上海的氣候就是這樣,要麼一個月連一滴雨都見不到,一旦下起來,滴滴嗒嗒沒完沒了,連著一個禮拜看不見太陽,空氣中充滿了水汽,濕度大得讓櫥內衣物發霉,弄得你心情煩躁。

浴缸里的水慢慢冷下來,安若紅依然躺在浴缸里,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在水中,自己的胴體顯得格外誘人,美中不足的是那條剖腹產的刀疤。

身為護士長的安若紅,其實很喜歡運動,游泳,騎車,還學柔道,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很有一把力氣,看她結實的小腿肌肉就知道了,那是常年的游泳和騎車的結果。

論年齡,她已經是一個少婦了,可始終胖不起來,想想別的女人,為燃燒一丁點兒的脂肪在健身房裡揮汗如雨,因為要節食,只能對著香噴噴的炸豬排咽口水,不得不整天面對那些賣得比海鮮還要貴、卻比屎還難吃的減肥營養素……因為瘦,她用不著遭這些罪,又能享受美味,想想真是蠻幸福的。

可是,她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殺過人的她,又怎麼能開心起來呢?

就在那天,凌晨四點多,她做了一個惡夢,夢見死去的外公和外婆,外婆跟她嘮嘮叨叨說個不停,外公坐在屋檐下,一聲不響抽著煙,外婆是紹興人,說一口紹興鄉下話,說著說著,外婆拉住她的手,那手是冰涼的,沒有一絲溫暖,就象一副不鏽鋼手銬,咔嚓銬住了她,把她嚇醒了。

夢見死去的親人,有什麼含意?她不懂。就這樣,她失眠了,直到早上七點多,她逼自己快點睡,十一點鐘要去診所上班的,大概到了八點鐘左右,終於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知道怎麼了,耳朵居然這麼靈,隔著卧室的門,能聽見客廳里防盜門鑰匙孔里發出叭嗒、叭嗒的聲音,安若紅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是洪本濤?

看看床頭柜上的鐘,糟糕,快到中午十二點了,睡過頭了!

腳步聲進了客廳,有人進來了,不是洪本濤!

平時思維並不怎麼活躍的大腦,卻以驚人的速度,作出了驚人的判斷。

腳步聲在客廳里停滯了,安若紅迅速下床,光著腳,來到門背後,側耳傾聽——

腳步聲朝另一個房間去了,那裡應該是書房,其實只有一個空蕩蕩的書架,一張空空如也的寫字檯,抽屜里除了灰塵什麼也沒有。

腳步聲朝這邊來了,走到卧室房門前了,門把手被捏住了,叭嗒一聲,門開了——

Zoe探頭朝卧室里張望了一下,看見床上鋪著一條涼席,一條皺巴巴的毛巾毯,好象有人睡過。

這時候,如果Zoe能夠完全走進來,稍微轉下身,就能看見躲在門背後的安若紅,可是她沒有,幸虧她沒有。

Zoe離開卧室,回到客廳,怔怔地站了片刻,她在思考,為什麼洪本濤會有這兒的鑰匙?這裡是他租的?他打算跟自己分居,住到樓下來?……

每一種可能,似乎都解釋不通,Zoe打算離去,她轉身,應該朝門廳走去,卻回頭看了一眼,身體不由自主地轉了四十五度,朝陽台上走去。

30層的陽台沒有安裝無框窗,Zoe手扶著陽台的欄杆,朝外面望去,30層的風景跟31層的風景幾乎沒有區別,只不過三米多的上下差距。

安若紅躡手躡腳地離開卧室,朝Zoe的身後靠近、靠近……

她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圓,胸脯被壓抑的呼吸震得一起一伏,她腦子裡一片空白,那雙手卻下意識地伸了出去……

前撲,彎腰,抓住她的腳踝,猛地朝上掀。

這套動作一氣呵成,如果教練在旁邊,一定會鼓掌。

兩秒鐘後,Zoe就從陽台的內側消失了,象一隻折斷翅膀的蝴蝶朝樓下墜去,安若紅伸出頭,望著那穿著白色藍底碎花裙的軀體砸穿了底層院子里搭的玻璃鋼鴿棚,聲音傳到30層的樓上,僅僅是輕微的撲一聲,直到這時候,安若紅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蠢事。

之後的半小時,她象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地立在客廳里。

她給診所打了電話,是張鐵靜接的,她語氣平靜地說,家裡的煤氣熱水器壞了,預約上門修理的時間偏偏是下午一點鐘,只能等待,沒辦法,誰讓自己是單身。

十二點三十五分,她走進了電梯,按了1,電梯往樓下去,她開始擔心,會不會看見渾身是血的Zoe就站在那裡,等著自己邁出大樓,朝她大吼一聲:「兇手是你!」守候的警察一擁而上……

想著,她的手不由自主去摸耳環。

她離開了六號樓,小區里停著一輛警車,救護車已經開走了,民警向目擊者詢問,人們在圍觀,有小區的保安,有居民,還有在附近施工的民工……

安若紅沒有停留,朝大門口走去,她沒有走東邊的正門,生怕撞上提前回家的洪本濤,而是從西邊的大門走了,先去了農工商超市,在裡面逛了一圈,擠在人流里,擠在商品堆里,盡量使自己緊張的心情穩定下來,因為再過一會兒,她必須去上班,必須裝得若無其事,幾小時後,Zoe墜樓的消息就會傳來,驚訝,悲痛,眼淚,這一切都需要裝出來。

在她的辭彙里,沒有「後悔」這個詞,離婚了她沒有後悔,把孩子的撫養權給了前夫她沒有後悔,跟洪本濤上床她沒有後悔,殺死Zoe,她也沒有後悔,因為她知道後悔是沒有用的,既然做了,就承認事實,保護好自己,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完成得很好。

沒有人懷疑她,包括洪本濤,兩個人平靜地分手了。

她離開了診所,選擇了跟齒科毫不相干的職業,錢少了,工作累了,可她不在乎,能逃避開,能活下去,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事情過去很久了,她沒有做過一次惡夢,夢見Zoe,Zoe掉下去的時候,一定連身後是誰都不知道,如果Zoe回頭看一眼,雖然未必能擺脫墜樓的厄運,但那回頭一瞥足夠讓她一輩子膽戰心驚,所以她很慶幸。

近幾日,安若紅開始感到一種不安,那個自稱是Zoe表妹的女孩,那個胖胖的象把茶壺的大男生,他們究竟想幹什麼?他們怎麼會知道自己跟洪本濤的關係?他們會不會是警察?

不管怎麼說,他們沒有證據,即使找到3002室的房東太太,證明我在樓下租過房子,那又怎麼樣?Zoe的死是自殺,警方下了結論,屍體已經火化,想翻案沒那麼容易吧,除非有人親眼看見我把Zoe推下去,如果真有這樣的目擊者,早就向警方揭發我了,還會等到現在?

浴缸里的水越來越冷,安若紅的心情卻慢慢地轉好,她離開浴缸,站在盥洗鏡前,欣賞著自己的裸體。

那位T先生好象對我有意思,每次來購物,不管排多長的隊,一定要在我的收銀台結帳,搭訕幾句話,他給了我名片,他是一家財務諮詢公司的,我要不要主動打電話去,讓他興奮一下?

這種男人肯定結過婚,有孩子。象我這樣的,找年輕小夥子是不太可能的了,我也不想被他當成提款機,年輕的男人不成熟,年齡大的男人狡猾,都不可靠,可有什麼辦法,誰讓我是女人,沒有男人的呵護,女人就不是女人了……

就這樣罷,明天上午給他打個電話。

毛巾架上,有一堆疊得整整齊齊的毛巾,這是她當護士長的習慣,什麼東西都要洗得乾乾淨淨,疊得井井有條,這也是Zoe欣賞她的地方。安若紅拿了一條白色大浴巾,裹在身上,讓它吸干身上的水,柔軟的毛巾與皮膚摩挲著,讓她隱隱約約產生一種性慾的衝動……

什麼味道?

空氣里隱隱散發著一股氣味,安若紅馬上嗅出來,這是8424消毒液的味道,診所里用來浸泡器械的,奇怪,家裡怎麼會有這種味道?

她檢查了一下,很快找到了氣味的來源——是從洗衣機里散發出來的,這台洗衣機是海爾的,滾筒全自動洗衣機,滾筒的玻璃門一直呈半開啟狀,好讓裡面的水汽散發。

我從來沒有用消毒液浸泡過洗衣機呀!

洗衣機的出水管連接著下水道,難道是從下水道里散發出來的?

想著,安若紅朝盥洗鏡里瞥了一眼,這一瞥讓她終生難忘。

盥洗鏡里有一個人,就站在她身後,穿著一套淺藍色齒科醫生服,沒有戴口罩,蒼白的臉在「菲力浦」白色節能燈管的映照下,白得有點發青,那雙眼睛盯著自己看,透出的眼神分外奇怪,不是怨恨,也不是憤怒,而是帶著一絲嘲諷。

怎麼是……她?!

安若紅就象觸了電,往後急退,後面是浴缸,她一屁股跌坐在浴缸邊沿上,身體出於慣性後仰,摔進了盛滿水的浴缸,象一顆炮彈在水裡炸響,乓!!水花四濺。

安若紅試圖從浴缸里爬起來,可身上的白色大浴巾瞬間吸滿了水,變得格外沉重,剛才還是軟軟的、讓她產生性衝動的毛巾,現在彷彿變成了一件金屬鎧甲,緊緊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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