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霧 第10節

從十層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內環線高架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最好隔著窗看,千萬別開窗,否則汽車的噪音還有從汽車尾氣管里排放出來的廢氣,它們順著氣流往上走,會蹂躪你的肺。

牆上掛著一條手工編織的波斯壁毯,這是趙叄德隨金融代表團出訪歐洲,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轉機時購買的,花了一百多美元,算是便宜貨,但同樣的貨在上海買要貴得多。

辦公桌上擺著一尊銅牛,趙叄德是屬牛的,魯迅先生形容自己就象一頭奶牛,吃下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趙叄德亦有同感,已知天命的他承受著巨大的喪子之痛,如果讓他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只要能換回兒子趙三文的性命,他會願意。

趙叄德在他的辦公室里接待了諾諾,彼此問候了幾句,主要談三文留下的那條英國獵犬比夫,諾諾拿出新購的索愛手機,裡面存儲著幾張數碼照片,拍的都是比夫,它昂著頭,豎著耳朵,十分警覺地盯住面前的手機攝像頭。

「它看上去胖了,脖子上多了個項圈。」

看到兒子養的狗,趙叄德好象看到了兒子,臉上笑呵呵的。

「是啊,它的胃口可好了,每天樓上樓下要跑幾十遍,運動嘛!」

其間,秘書走進來提醒趙叄德,半小時後還有與某某客戶的約會。

「知道了。」

秘書走後,趙叄德就問諾諾:「你在電話里說找我有事情?」

「趙伯伯,我想請你幫個忙,幫我調查一個人的銀行卡消費記錄。」

趙叄德的表情馬上楞住了,如果這句話從市公安局經濟偵查總隊的某位警官嘴裡說出來,還情有可原,可偏偏是從諾諾這樣一個小女生的嘴裡說出來,著實讓他驚訝。

「你……你要這個幹什麼?」

這是一個讓諾諾頭痛的問題,如果照實回答,花上個把小時,也不能保證趙叄德是否聽得懂,所以她用了最簡潔的一句話。

「這件事情的背景很複雜,一時半會兒說不清。趙伯伯,我保證這件事情不會對您產生任何不利影響,對您來說或許是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可是意義重大。」

趙叄德皺了下眉頭,這樣的回答等於沒有回答,諾諾說得對,這點事情對一個銀行支行的行長來說,確實是舉手之勞,可他決不會輕易答應幫這種忙,這不單涉及到一個人的隱私,還可能涉及到更多的方面。

諾諾看了出來,趙叄德不肯輕易答應,於是補充說了一句:「怎麼說呢?這件事情也許跟三文的死有關。」

趙叄德的身體離開座椅,向前傾,盯住諾諾,就象達·芬奇畫的《最後的晚餐》里的馬太,聽見耶穌說「你們中有人出賣了我」。

「三文的死不是車禍嗎?公安局已經下結論了,難道會有變數?」

「趙伯伯,我說的只是『也許』,因為有很多細節還沒有弄清,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忙這個,請你相信我,趙伯伯,我是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的。」

趙叄德遲疑了片刻,點了下頭:「OK,把那個人的名字和銀行帳號都寫下來吧。」

「對不起,趙伯伯,我只能提供這個人的姓名,他叫洪本濤,我想這個名字在全市範圍內不會有太多的重複,至於他的銀行帳號,我不知道,還有,我不能保證他持有您所在的A銀行發行的銀行卡。」

就是說,洪本濤持有的銀行卡可能是工商銀行、建設銀行、農業銀行、交通銀行、中國銀行這五大銀行發行的,也可能是上海、招商、民生、華夏、光大、浦東發展這些規模稍次的銀行發行的,只要有「銀聯」標記的銀行卡,都在銀聯公司進行統一的數據交換。

趙叄德輕輕點了點頭:「看來得花費一番心思了,但我想我能辦到,不過你要答應我,一旦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你一定要告訴我,我等你的消息。」

「沒問題,趙伯伯,我會第一個告訴您。」

兩天後,洪本濤所持的建設銀行龍卡近半年來的消費記錄,源源不斷地從杜咬鳳書房裡的傳真機里吐出來,經過一番細密的篩選,四個相同的消費金額引起了他們的關注,日期分別在六月和七月,金額都是158元,刷卡機代碼也是相同的。經調查,這是「錦江之星」假日連鎖旅館北京路店使用的POS機,那兒距離新閘路地鐵站僅五分鐘的車程,坐上計程車,花十塊錢的起步費就到了,158元是這家經濟型旅館的普通標準房價格。

刷卡的時間都在下午六至七點間,也就是離開旅館結帳的時間。

一般來說,下午是診所最忙碌的時段,試想一下,Zoe在診所里埋頭工作,聚精會神地為病人治療,為了自己和她所愛男人的將來,為了早日還清房屋貸款而奮鬥,此時此刻,一對男女在旅館的床上縱情交歡,一個是與她山盟海誓的男人,另一個是她最要好的女友。

「安若紅呀,她是結過婚的,而且有小孩了!」

在咖啡館裡,毛麗芳這樣大嗓門地講著。

「對,她從來不談她的私生活,可只要稍微動動腦筋,想一想就知道了,她今年有三十多了,她可不象Zoe,Zoe沒結婚,是一心想搞事業,而且有固定的男朋友,已經同居了,安若紅就不是這樣的情況了。

記得有一次,去靜安區游泳館游泳,洗澡的時候,我手裡一塊香皂滑落在地上,我彎腰去撿,無意地看了一眼,她肚子上有剖腹產的疤痕,很清楚的那麼一道。還有一次,在診所里,沒人的時候,她用手機打電話,說著說著就流眼淚了,聲音很輕地說,『媽媽也想你呀』,她以為沒人聽見,其實全被我聽見了。

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她一定是離了婚,孩子的撫養權在父親那邊,看上去她是個單身女人,其實她的情況跟Zoe完全不同。

以我的社會經驗,多半是男人先有了錢,然後覓了新歡,最後甩了她,但男人疼孩子,而且經濟情況比她好得多,所以把孩子帶走了。

離婚是不可避免的,男人願意撫養孩子,說明還有點責任心,要是她一個人帶孩子,又要上班掙錢,那日子可就苦多啦!」

毛麗芳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話,儘管這些內容只是來自她的猜測,但這種猜測的準確率通常很高,至少杜咬鳳是這麼認為的。

如果把兩個女人同時擺在面前,任選其一,洪本濤會百分之百地選擇Zoe,因為無論從任何一方面,Zoe都要比安若紅強。

是否家花沒有野花香?如果用這句話來分析洪本濤的出軌,未免太簡單化了。

事業上遭受重創,對一個男人來說,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療傷,恢複元氣,雖然奶茶鋪的生意不錯,但僅僅是糊口而已,資金是東拼西湊借來的,賺了錢先要還債。因此,即使擁有了象Zoe這樣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仍然悶悶不樂,住在Zoe買的房子里,甚至會產生一種寄人籬下的失落感……

在這種時候,他的視野里忽然出現了一件鮮活的東西,刺激了他,勾起了他的原始慾望,或許這件東西以前在他眼裡是很平常的,甚至是不屑一顧的,但時過境遷,它陡然升值了,變得偉大起來,它使洪本濤迴光返照,不願再去光顧那些廉價的色情髮廊,讓那些曾經撫摸過無數男人的臟手,用職業化的節奏來幫他打飛機,他感到噁心,他不需要了,他需要的是征服一個女人來證明自己並不是失敗者,他還有魅力,還有能力來征服這個世界,而征服一個離了婚的、只知道上班與下班的孤獨女人,所花的成本比一次打飛機還要少,或許只是幾杯奶茶,沿著蘇州河邊散散步,輕柔地送上幾句奉承和關心話而已,這是他拿手的技能,一件很久沒用的武器了。

難道Zoe發現了他們的曖昧關係,才跳樓自殺的?

目前看來,不能排除這種可能,這種事情不論發生在誰身上都難以接受:一個是自己海誓山盟的男友,另一個是親密的女友、同事,Zoe無法忍受這種被出賣的感覺,才會從陽台上一躍而下。

如果Zoe留下了遺書,一定被洪本濤銷毀了。

Zoe死後,出於害怕、內疚、自責,他們分手了,各奔東西,不用任何解釋,大家心領神會,彼此都是成年人,本來就是一種單純的肉體關係,兩個失敗者——一個商場失意,一個情場失落——彼此用身體來撫慰對方,鼓起一點第二天繼續面對這個殘酷世界的勇氣,現在Zoe死了,這種關係就沒有維持下去的必要了,就象結在樹上的酸蘋果,偷著吃才會甜美,真的摘下一盆送到你面前,就味同嚼蠟了,還是讓這段「幾夜情」悄悄的來,悄悄的走,失去聯絡,連工作都換掉了,一個離開了診所,一個從奶茶店退股,隱姓埋名,默默無聞的生活,希望不再看到對方,也希望自己從對方的視野里消失,免得攪亂了心境,因為一看見對方,最先從心底里湧上來的恐怕不是那幾分殘存的溫情,而是死去的Zoe。

肖妤曾猜測說,Zoe死後,跟她最要好的安若紅處處能看見Zoe的影子還在診所里,她無法承受,所以離開了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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