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尾聲 資本論

資本燒毀文化之中存在的細微差別。資本推動了外國投資、全球市場、企業收購,跨國傳媒形成的信息流,電子貨幣帶來抑制性影響,性活動被網路空間化,非現金,由計算機保障安全性的性交易。而且,消費慾望逐步趨同——不是因為人們需要相同的東西,而是因為人們需要相同範圍的選擇機會。

我們坐在一個名叫足球流氓的酒館裡。臨近的桌子旁坐著一名男子,等著他轉過身來,我就能證實心裡想到的不可思議的相似性。

我和布賴恩·格拉斯克——老朋友布賴恩——聊天。酒館裡播放著音樂,他似乎全神貫注地傾聽我說的話。這種音樂叫做狂熱搖滾,沒錯,聲音響亮,不過大多數時候非常刺耳,顯得重複,出現在一種冷冰冰的波長範圍之內。布賴恩坐在那裡,低著腦袋,不時點一點頭,要麼表示贊同,要麼因為疲憊——難以判定究竟是哪一種原因。

某些東西在消退,減弱。國家解體,裝配線縮短,與其他國家的裝配線互相影響。這就是慾望看來要求的東西。一種生產方式迎合文化需求和個人需求,而不是迎合帶有巨大統一性的冷戰意識形態。系統自稱與之相伴,變得更有柔韌性,利用更多資源,對剛性範疇的依賴越來越小。可是,即使慾望傾向於專門化,變得順滑,私密,匯合起來的市場力量卻形成一種實時資本。這種資本以光速運行,划過地平線,形成某種更深層的同一性,刨除帶有特殊性的個別事物,給一切事物帶來影響,從建築到休閑時間,一直到人們吃飯、睡覺和做夢的方式。

在這裡,人們吃著少數民族的快餐,喝著五星法國白蘭地。舞池裡擁擠不堪,有的人摔倒了,被拖到場邊,幾乎人事不省。

我不得不低下腦袋,和布賴恩交談。他似乎要掉進酒杯里了,不過我控制住自己的強烈慾望,不願和他一起點頭。誠然,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引用貿易公司經理維克托·馬爾采夫當天早些時候提出的評論。不過,這些評論值得重複。維克托思考了在一個社會可能承受的每種變革中出現的這類問題。

布賴恩咕噥說,他發現這個地方令人害怕。我看著站在演奏台上的青年們。他們大約五六個,神色靦腆,蓄著頭髮,穿著工作褲,裸露的胸口上掛著炸彈包。他們可能是大學生,已經領略了自殺恐怖行為的滋味。

然而他說,既不是音樂,也不是樂隊和他們的外部裝飾。我覺得我明白他的意思。讓他覺得害怕的是被替代和被再定義的感覺。什麼樣的隨機安排讓這樣的俱樂部坐落在一個新寫字樓的第四十二層呢?在這幢大樓里,到處都是中介公司、軟體公司、進口公司、外國銀行。各種公司僱用的私人保鏢在走廊里巡邏,有時候互相射擊。在這個酒館裡,臨近桌前的那個男人長著一個大禿頭,小眼睛,尖下巴,這時終於轉過頭來。顯然,他是一名專業人員,模樣酷似列寧。

我倆乘坐電梯,扛著行李,來到街道上。我們找不到計程車,過了片刻,看到一輛救護車駛來,駕駛員把腦袋伸出車窗。

「你們去機場吧?」他問。

我們鑽進後面的車廂,布賴恩躺在一張快要塌陷的輪床上,很快睡著了。大約二十分鐘之後,我看見救護車後門的玻璃上有一個脫衣舞俱樂部的大廣告牌。

互動的桑婭姑娘

信息高速公路上的裸體艷舞

我倆到了莫斯科的謝列梅捷沃機場,當然駕駛員索要美元。我叫醒布賴恩,我們一起進入航站樓,設法找到貿易公司的那個人。他告訴我們,我們弄錯了機場,所以沒有什麼可著急的。

「我們應該到哪裡去呢,維克托?」

「沒問題。我已經安排好了。你倆去了酒館?」

「那家酒館很有趣,」他告訴維克托,「列寧在那裡。」

「還有馬克思和托洛茨基,」他說,「非常瘋狂的事情。」

這就是到了那個軍用機場以後我想到的問題。我們上了一架經過改裝的運輸機。飛機在跑道上一陣猛烈顛簸,搖搖晃晃地升到霧氣瀰漫的天空中。飛機場上升到巡航高度以後,我站起來,在左翼後面的緊急出口處找到了一個窗戶小縫。我把臉貼著玻璃,以便看一看廣袤的東部地區,看一看地圖上標示的無邊無際的經度,看一看地圖上烏拉爾以外、穿越西伯利亞低地的投影弧線。當然,這主要是我想像之中的感覺。在窗戶有限的空間里,我透過逐漸濃重的暮色,看見了下面的大片土地。

這就是我再次坐下以後想到的問題。

我想到,這個國家的領袖們曾經夢想巨大的陸地帝國。他們調動軍隊,吞併他國,擴張地盤。全副武裝的部隊駕駛著重型卡車穿越平原,強行推廣語言和慾望,留下了大屠殺形成的亂葬岡。他們希望在那些領土上延伸自己的影子。

如今,他們希望——

我把自己的想法解釋給布賴恩·格拉斯克聽。他坐在機艙的另外一側,正對著我。我們坐在平行的板凳上,就像等候達到降落區的跳傘員。

布賴恩說:「如今,他們希望得到計算機晶元。」

「完全正確,謝謝你。」

維克托·馬爾采夫說:「沒錯,國家在幅員上收縮了,變小了,不過我覺得亂葬岡仍然存在。」

維克托坐在布賴恩身邊,穿著皮衣,身材修長。這架運輸機體型巨大,嗡嗡聲和啪嗒聲在空洞的機艙迴響,我們說話時不得不提高嗓門,互相大聲喊叫。維克托告訴我們,這架飛機原本是用來運送貨物和軍人的。機艙里電線懸盪,艙壁上有突出的固定裝置,到處可見圓筒、支架、板條和晃動的物件。

「這是公司的飛機吧,維克托?」

「我今天早上剛買的。」他回答說。

「你要用它來運送材料?」

「我們已經安排好了。」

他的公司名叫柴卡,他們邀請我們參與一項商業計畫。我們正飛往哈薩克的一處偏遠的實驗場,觀看一次地下核試驗。這就是柴卡公司出售的商品,用核爆炸來賺錢。他們希望我們提供最危險的廢物,替我們銷毀。根據廢物的危險程度,他們按公斤數向客戶收費,價格三百美元至一千二百美元。他們的客戶包括企業、政府和城市。柴卡公司與獨聯體的軍事工業、從事原子彈設計的實驗室以及海運行業都有聯繫。他們從世界各地收集危險廢物,運到哈薩克,放到地下去,然後用核爆炸蒸發。我們從中得到中介費用。

飛機進入厚厚的雲層。

「在鳳凰城,我們公司的人,」我告訴他,「對你們的營運資金的規模有所擔心。維克托,我們所說的這種安全設備用來運輸高度敏感材料,可能耗資巨大,是一個不小的數字。」

「對,對,對,對。我們擁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他說專業知識這個詞語時,帶著某種辯護口氣,似乎總結了迄今為止一直讓他覺得難堪的所有不足之處。「我們擁有的盧布數量,也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可以說非常巨大。兩位沒有看到《金融時報》上的那篇文章?我給你們寄一份吧。」

布賴恩側身躺著,穿著衣服,戴著手套。

「我忘記了,」他說,「我們究竟去什麼地方?」

我在顛簸中搖晃著身體,對著他大聲說:「哈薩克實驗場。」

「對,究竟在什麼地方?」

我大聲問:「我們往哪裡飛,維克托?」

「那地方非常重要,地圖上沒有標出來。在塞米巴拉金斯克附近,地圖上一片空白。沒問題,有人在那裡接我們。」

「沒問題。」我沖著布賴恩大聲叫喊。

「謝謝你們兩位。降落時請叫醒我。」他說。

我仔細打量他。機艙里寒氣逼人,我們非常疲憊。我望著布賴恩,知道他乾的事情,知道他蓄意破壞我們之間的信任感。我希望在他睡覺時保持清醒,以便仔細觀察他,以便梳理自己的情感,等待最好的時機。

維克托把手伸進旅行袋,掏出一瓶芝華士。我模仿政客的做法,鼓掌表示歡迎。他到駕駛艙去,想找幾個杯子,可是他們要麼沒有,要麼不願出借。我在自己的旅行袋找了找,發現一瓶漱口水。我取下蓋子,顛簸前行,穿過機艙,搖晃著手上那個表面有溝槽的塑料瓶子。維克托往蓋子里倒了一些威士忌,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們沒有安全帶,覺得飛機顛簸得越來越厲害。我把那瓶漱口水直立起來,放在旅行袋裡,以免裡面的液體溢出來。除了飛行員之外,機艙里只有我們三個乘客。我覺得,這個的圓筒式機艙里空蕩蕩的,讓人心裡冒出些許凄涼感覺,覺得我們彷彿是深夜待在破爛的航站樓的悲慘旅客,而不是已經登機的幸運乘客。我小口喝著裝在蓋子里的威士忌,聽著飛機發出的令人震撼的響聲。機艙里支架不多,就像骨頭架子支撐的圓拱,在手動駕駛產生的飛行噪音中不斷呻吟。我吞了一口威士忌,嘗到一絲薄荷味道。

「加盟柴卡公司以前,你做什麼工作?」

「我教了二十年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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