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6節

這一片空地距離學校大門不到一個街區,是一個散漫凌亂的廢棄場所,分為上下兩層。那裡堆著大石頭,殘垣斷壁,荒草叢生,四處可見經過日晒雨淋的垃圾,還有附近大樓居民拋下的棕色塑料袋。小孩子們常來這裡打石頭仗,年齡較大的孩子不顧黃昏的寒意,常來這裡烤紅薯。一個名叫怪人的孩子生吃了一隻蝗蟲,蝗蟲的黏液順著他的下巴流淌。那個舉動變成一個傳奇故事,在許多地段中流傳。不過,幾個大人見證了這一舉動,他們的說法看來可靠。在這裡,還發生了其他可怕的事情。一個男人每天晚上睡在排水溝里。在夏天的一個深夜,另外一家撞球室——少校撞球室——的幾個傢伙把一個姑娘弄到廢墟里,然後排隊輪姦她。那個姑娘是誰?她是否願意?諸如此類的故事不勝枚舉。

這一片空地被稱為菜地,就像一條偏僻小巷被稱作院子一樣。就是在這裡,馬特在玩名叫打關節的撲克遊戲時把手砸破了。

馬特進了家門,走進母親的卧室,看見她正在做珠子手工,於是伸手撫摸她的臉。

「這是什麼呀?」

「它看起來像什麼呢?」他問。

「血。」

「那麼,就是血啰。」

「那麼,你應該把它清洗乾淨。」

「你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什麼事情?」

「沒什麼。」他說。

他坐在起居室里,看著手上的印跡和劃痕,看著血液凝固形成的條紋,心裡不由產生一種自憐的快感,甚至一種興趣,一種動物般的依附感,就差伸出舌頭舔食了。這時,他哥哥走進來,到家的時間比通常早一些,馬特連忙把手藏起來。

「那是什麼?」

「沒什麼。」

「讓我看看吧,你這個壞蛋。」

「我需要清洗一下。」

「你應該塗抹碘酒。讓我看一看。」

「我不需要碘酒。」馬特說,口氣中帶著一些固執。

馬特伸出手,同時把目光投向別處,似乎將此作為一種策略。

「得給他抹些碘酒。」尼克對母親說。

「這是那個搬運七喜汽水的人嗎?」

「碘——酒,碘——酒。」

哥哥查看他受傷的手,馬特在椅子上縮成一團。尼克的兩手骯髒,傷痕纍纍,比馬特的大許多,大五六年,幾乎是大人的手。手掌上有血泡,還有被玻璃劃傷的痕迹。

「怎麼回事兒?你動手打了小姑娘的嘴巴?」

「在菜地里玩撲克弄傷的。」

「你去了菜地?」

「就在邊上。」

「她知道你去菜地嗎?」

「我沒有進去。」

「你覺得到那裡去合適嗎?」

「你覺得呢?」

「我覺得可以去。不過,你得小心。那裡的孩子來自各個地方,他們不知道你是我弟弟。」

尼克抓著馬特的手,仔細看著。

「現在沒有剛才那麼疼了。」

「你們玩打關節的遊戲。」

「對。」

「結果你的牌沒有出完,贏家敲打你多少次?」

「我可以選擇。」

「我記得那種選擇。」

「要麼他用一副紙牌的邊緣,在我手上擦刮九次,要麼他擦刮四次,然後用一副紙牌猛擊一次。」

「握著紙牌,照著你的指關節,猛力擊打。」

「就是那樣的。」馬特說。

「讓我問你。你腦袋那麼好使,和一幫小屁孩兒玩撲克遊戲,怎麼會輸呢?」

「他們可不小噢。」馬特說。

尼克拿著馬特的手。這些年來,尼克經常敲擊他的腦袋——用中指輕快一彈,打在腦袋上。尼克多次把他從椅子上舉起來,然後放下。有一次,尼克看見馬特在門框上擦鼻涕,於是抱著他,假裝要把他扔出窗外。遇到馬特在門口擋住了去路,尼克經常用腳踢他的屁股。

「我覺得我們說的是應該抹些碘酒。」

「我不需要碘酒。」他低聲說。

馬特看著尼克抓他的手。他哥哥身上散發出工作留下的汗味、熱氣和刺鼻的蒜味香腸氣味。他工作時吃了添加了許多佐料、油漉漉的蒜味香腸。

母親進來,看著馬特的手。

她說:「紅藥水。」

尼克把馬特的手移開。

「碘酒。」他說。

「首先,應該用肥皂和冷水把手洗乾淨。馬修,聽見沒有?然後,擦乾。」

「然後,塗抹碘酒。」

「我不需要碘酒,」馬特說,「我擦紅藥水吧。」

「碘酒,藥力更強,效果更好,刺激更大,殺滅細菌。」

「紅藥水。」馬特說。

「碘酒浸入皮膚,清潔傷口,殺滅細菌。」

「紅藥水。」馬特說。

可是,他不想讓哥哥放下他受傷的手,這時不要鬆手。

克拉拉站在房頂上。天上暴雨雲集結,形成藍色的清晰邊緣,就像在某個遙遠的海岸上出現的天氣。天空色彩豐富,亂雲翻動,不會就此消失。

克拉拉的孩子和一個鄰居的孩子一起,在附近的一張毯子上玩耍。

克拉拉取下晾曬的衣物,放進籃子,不過這時還不準備到室內去。大風越刮越猛,她看見整個街區的婦女在房頂忙碌著,從搖擺不定的繩子上取下晾曬的衣物,不時低下頭,躲避狂亂拍打的床單。她聽見其他女人用力拉著交錯在小巷、窗戶和晾衣桿之間的繩子,舊繩子在銹跡斑斑的輪子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克拉拉想念阿爾伯特的母親。每當她走進前面的那個房間,就會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那裡空蕩蕩的,讓她覺得不自在。當初那裡還有一張空床,現在就連那床也不見了,只剩下需要填充的空間。

還有一件奇特的事情是,他們不想扔掉那張床,兩個人都不想。他們讓那張床在房間里擺放了幾個星期,按阿爾伯特母親喜歡的方式,讓床對著陽光照射的角度。在陽光灑進房間的那幾個小時里,她喜歡閉上眼睛,享受太陽照在臉上的感覺。

她的睡衣和頭髮是白色的,床單也是白色的。床單在房頂上翻騰,女人們抓住它們,摺疊成便於收拾的形狀。

最先落下的雨滴很大,在房頂上飛濺。

不久以前,她到房頂上來過,或多或少是為了遠離她的日常生活。她看見,那個青年站在街道對面,在街燈附近抽煙。

在她想到他的大多數時間裡,浮現在她腦海里的是他的動作。她想到他那雙傷痕纍纍的手掌撫摸她身體的情形,他的指甲里塞滿灰塵。她想到他轉過肩膀,他的目光越過緊握的拳頭,深情地凝望她。

她喜歡看到他站在路燈下望著公寓大樓的樣子。後來,她考慮一陣,覺得不那麼喜歡了。然而,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見他在那裡。

大雨越來越近,可是兩個孩子都不願進屋。

從某種角度看,他顯得輕鬆,自然,既不是陌生的,也不是完全未知的。她最初覺得,也許把他視為年輕男人還是不錯的,就像成長小說中的一個角色。然而,浮現在她的腦海里只有他的動作。他沒有告訴他的姓名,然而卻不是虛構的角色。他是一個旋轉的模糊身影,在她右肩的某個位置上徘徊,是她的大腦從所有那些快感和濕漉漉的接觸中壓縮出來的東西。

她的目光越過露台,看見街道對面有三個女孩在門階上玩抓子遊戲。她們坐在不同的階梯上,正在玩遊戲的那個女孩彎著腰,身體一動不動,一隻手忙著去抓散落的子粒。克拉拉可以聽到,她們叫喊著遊戲術語,以便互相干擾。她們之間出現了爭吵,聲音尖利,詞句清晰。

她需要的不是更多,而是更少。這是她丈夫無法理解的一點。獨處、距離、時間、工作。她需要某種東西,以便讓自己呼吸。

她把洗衣籃提到門口,放在門邊。這時,附近的房頂上幾乎空無一人,小巷裡的叫喊聲也停了下來。即便站在房頂這樣的高度上,她也可以聽到敲打的聲音。一個女人用硬幣敲打窗戶玻璃,示意還在外面玩耍的孩子進屋。

這時,大雨傾盆。克拉拉抱起女兒,一隻胳膊挎著籃子,伸手抓住另外一個孩子的手,在大雨之中笑著跑過房頂。

晚餐時,她告訴他,她的做法是自私的。

「我覺得,這不是真的。」他說。

他把一個硬皮麵包撕成兩小塊。這是他的習慣做法,根深柢固,手上動作節奏分明,間歇得當。如果沒有這個至關重要的儀式,她無法想像他怎樣才能吃完一頓飯。

「畫室是一種浪費,我的創作毫無進展。我們應該把特雷薩放到那個房間里去。」

「慢慢來,」他說,「不管怎樣說,你有什麼具體的目標嗎?為了創作每天給你帶來的滿足感,為了打發時間,還是繼續畫吧。」

她有一幅惠斯勒的小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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