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4節

在許多夜裡,他和一個名叫馮塔納的傢伙玩拉米牌,地點就在馮塔納父親的管件商店裡。一個點值五美分,如果玩牌獲勝,就與朱朱和帕西一起,在半月意式烤餅店裡吃一塊烤餅。那些夜晚總是以失敗結束,不知何故心裡總覺得有些失望。有一次,他在糖果店給洛蕾塔打電話,知道洛蕾塔和她母親、弟弟、祖父和別的人待在同一個房間里。於是他說,他手裡抓著自己的小弟弟,然後仔細聽著對方的反應。有時候,他很晚的時候走到樓下,站在多納托的食品雜貨店的門口,獨自抽煙,不時把煙草碎末吐入風中。

現在,他快滿十七歲了,有了一點錢。他把掙來的大部分錢交給他母親,不過至少不是腰無分文。他去看電影,與阿里和雷坐在一起,他們兩個傢伙喜歡反駁影片中角色的台詞。如果影片並不是你以前看過的,過了片刻之後你能說些什麼呢?

克拉拉在房間里,在那個空餘的房間里,一點一點地繪畫,後來站在畫架前,仔細斟酌。

沒錯,阿爾伯特認為,繪畫可以幫助她放鬆,讓她從其他事情中解脫出來。

後來,接孩子的時間到了。在那一瞬間,她忘記自己把孩子放在什麼地方了。要麼在樓上,和那個常來的女孩在一起,要麼在街道對面,和為猶太教祭司製作服裝的那個裁縫的女人在一起。

繪畫的人應該有線條感。克拉拉覺得自己信手塗鴉。

她上了樓,接到孩子,下來時嘴裡說著小女孩該換尿不濕了。不過,特雷薩這時並不需要換尿不濕,只是精神不佳,舉止有些怪異。她讓母親明白,現在她並不想睡,回答問題語氣堅決,表示自己的需求和拒絕態度。

克拉拉坐在床前,和女兒聊天。過了片刻,她走進空房間,站在畫架前,審視自己的創作。畫了些什麼呢?她覺得自己不想知道。

她把目光投向女兒的房間,看見孩子已經睡著了。接著,她把目光投向阿爾伯特的母親,看見凱歇爾夫人坐在母親旁邊,正在穿衣服。凱歇爾夫人穿衣服的時間似乎一天比一天早。從技術上說,白天變得越來越長,也許凱歇爾夫人每天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已經無法長時間陪坐在阿爾伯特的母親身邊了。

克拉拉覺得,自己的女兒很像她奶奶,眼眸裡帶著一些哀痛的神情。然而,這個孩子年齡還這麼小,這不是真的,對吧?那神情中有一種陰鬱,一種對不幸事物的沉思。不過,克拉拉覺得,自己並非刻意而為,並非刻意尋找這樣的信號和兆頭,對吧?

克拉拉走進阿爾伯特的母親的房間,坐了下來。這個女人醒著,扭頭看著克拉拉,這個動作似乎耗費了她的全部力氣。不過,精疲力盡就是她的狀態,當然,這也不是真的。她的動作依然具有力量,顫顫微微,然而不乏堅強。這樣的動作說明,這個女人意志堅強,可以揮手拒絕其他人的意見。

她的一隻手在下巴前一晃,嘴巴嘟起,眼睛閉上,腦袋一偏。這樣的動作並不表示實際的事物,涉及的是另外一個層面的東西。

她告訴阿爾伯特:時間到了,我要死了。

她告訴坐在她身邊的朋友:上帝並不知道一切,只知道他必須了解的東西。

她告訴阿爾伯特:我在你父親身上看到的,我從你父親那裡聽到的,只有失去的機會,你幹嗎要提他呢?

她告訴阿爾伯特:小心聽著,這就是我的意思。

她告訴克拉拉:去干你自己的事情吧。我不值得你花費時間,不值得你如此關注。

這兩個女人心知肚明,最後這個手勢和眼神並不是真誠的。

克拉拉沒有告訴阿爾伯特,她有時候覺得,坐在他母親身邊讓她心裡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寬慰感。在他們兩人的父母中,現在只有她一個人還在世上,不過已經奄奄一息。克拉拉給這個老婦人播放了流行歌手佩里·柯摩的唱片。她把女兒叫來,這樣奶奶就能觸摸她的小手和臉蛋了。老太太眼神不好,看東西會出現重影。她伸出一隻手,撫摸著孫女的小臉,彷彿是在回顧,讓人驚嘆不已。

老人的皮膚顏色越來越深,頭髮越來越白,兩手斑紋遍布。然而,她身上依然顯示出某種強有力的東西,某種讓阿爾伯特害怕的東西。那也許是一種判斷力,一種逐漸消失的信念。

她的動作似乎標示著一種絕望狀態,源於心靈深處,文字無法表達。

克拉拉坐在那裡,和老人聊著。她把窗戶微微推開一點,讓房間里霉味散發出去,讓從老人軀體中慢慢逸出的廢氣散發出去。她聽到消防車的警報聲在遠處時隱時現,看著窗外的光線逐漸減弱。

有時候,阿爾伯特的妹妹勞拉前來探訪。她無法接受母親即將死去這個事實,心裡非常恐懼,情感上難以割捨,內心有一種遭到背叛的感覺。克拉拉可以想像,那一天到來時,勞拉可能會不顧一切撲向墳坑。

她坐在這裡,和一個並不了解的、瀕臨死亡的女人一起,欣賞佩里·柯摩的歌曲,身邊擺著這把椅子,這盞電燈,就在這幢房子里,就在這條街道上。克拉拉發現,這個時刻非常不可思議,很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阿爾伯特回家時,她正在廚房裡。

「她怎麼樣?」

「睡著了。」

「她吃東西沒有?」

「我做了一點湯。」

「她吃了嗎?」

「吃了一點,溢出了一點。女兒感冒了,是從保姆那裡染上的。」

「我會讓她好起來的。」他說。

克拉拉聽見阿爾伯特給特雷薩講故事,那些他小時候聽到的莫名其妙的故事,角色的名字押韻,聽起來非常滑稽。他用誇張的口氣說話,以便實現某種效果,聲音圓潤,富於旋律。然而,她再也不想聽到那些故事了,於是關上了廚房門。

阿爾伯特講故事時繪聲繪色,娓娓動聽,跌宕起伏,很有個人特點。她把晚餐擺在桌子上,叫著他的名字。

兩人邊吃邊聊,話題散亂。她走進空房間,抽了當天的最後一支香煙,兩眼獃獃地望著牆壁。她把煙蒂靠在浴室的鏡面上,動手一轉,把它滅了,扔進抽水馬桶,放水沖走,然後上床睡覺。

第一個衝進球場的人戴著黑色帽子。尼克用拳猛擊另外一個人,兩人腳步不穩,在結冰的地面上滑動。

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傢伙,所以用拳猛擊。對方要麼被他打得跪倒在地上,要麼滑倒在地。尼克看一看運動場上的情況。朱朱正在追趕第一個傢伙,這時腳下一滑,猛地跌倒,一條腿高高翹起。朱朱在地上坐了片刻,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傢伙跑向通往下一層的階梯。球場上一片白色,寂靜無聲。鞦韆懸掛,上面空蕩蕩的,桌椅表面上覆蓋著一英寸厚的積雪。

另外一個傢伙跪在地上,覺得自己的樣子有些尷尬。尼克蹲伏著,擺好架勢,揮手一拳。他知道打這一拳沒有必要,然而剛才那幾拳輕飄飄地打在對方臉上,他很想實實在在地給對方几下。這是一個機會,他肯定不願放過。他沖著對方眼睛下面就是一拳,一個短距離的沖拳。在他的擊打下,那個傢伙身體往後一揚,兩手捂著面孔,這讓尼克心裡感覺好了一些。

朱朱從球場上出來,伸手從雪地里抓起一塊凍得僵硬的狗屎。他沒有戴手套,抓起來之後,塞在那個傢伙的臉上,頭髮上,耳朵里。

他說:「哼,雜種,這個給你。」

後來,他用雪洗了手,到麥克的撞球室去打球。

馬特繫上藍色領帶。天主教教會學校的男學生穿白色襯衣,系藍色領帶。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母親幫助他系領帶。他不知道怎樣穿上短上裝,怎樣讓一隻胳膊鑽進一隻袖子。有時候,他不得不把短上裝平放在地上,然後坐在前面,把一隻胳膊伸進一隻袖子,幾乎躺下來,讓身體鑽進衣服。

想像一下尼基看見這個場面時的評論吧。

不過,他已經度過了那個階段,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壞脾氣,改掉了他和母親生悶氣的做法。有時候,他把自己反鎖在浴室里,試圖用浴簾悶死自己。

現在,他已經不下象棋,已經改掉了那些壞脾氣。布龍齊尼先生將它稱為安息日。這是他使用的詞語之一,是他拼寫出來、加以解釋、付諸行動的詞語之一。馬特用他自己的字眼來說明這種情況——有病。

他無法接受失敗。失敗太恐怖了,令他身心疲憊,勃然大怒,在公寓里徘徊,兩條胳膊像風車一樣不停舞動。他哥哥敲擊他的腦袋,這使他更加憤怒。他身體矮小,瘦弱,無法容納自己的怒氣。挫敗感已經超過了讓他號啕大哭的程度,他渾身顫抖,氣喘吁吁。他無法理解對方身材那麼矮,年齡那麼小,幾乎臨時上陣,竟然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讓自己屢遭敗績。

他繫上領帶之後,出門去上學。首先,他把新的身份牌套在脖子上,小圓牌上寫著他的名字和校名,以便遇到原子彈攻擊後容易識別。接著,他繫上藍色領帶,步行五個街區到學校去。

馬特坐在靠近衣帽間的那一排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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