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3節

那個磨刀匠常到這裡來。馬特本來應該注意聽著磨刀匠的鈴鐺聲音,然後帶著放在廚房備餐台上的刀,下樓找到師傅,最後驗貨付錢。

在回家的路上,羅斯瑪麗看見了那些檢查空氣質量的人——其中大多數是老年人。只要是晴天,他們甚至冒著嚴寒也要出來,站在那裡,嘴裡冒著熱氣,順著陽光的照射角度,慢慢移動位置。她上了樓,看見那些刀還在桌子上,沒人動過,刀鋒黯然。錢還放在那裡,三十五美分磨一把刀,紙幣和硬幣一分不少。馬特坐在起居室的棋盤前,等待布龍齊尼到來。

羅斯瑪麗摘下帽子,脫去衣服,走進卧室,看見擺放在小鋸木架上的框架。她打開收音機,開始做她的珠子手工。

她知道,那個磨刀匠與傑米是老鄉,原來住在附近的一個叫做坎波巴索的小鎮。那裡是山區,小夥子都會磨刀。

給一件毛衣裝飾珠子需要兩個小時的時間。你知道的,雖然收音機開著,她其實什麼也沒有聽進去,聲音從一隻耳朵進去,從另一隻耳朵出來。她一邊飛針走線,一邊想著傑米的事情。她曾經努力把他趕出自己的思緒,然而這不可能,對吧?在她心裡,他取代了收音機地位。

她問:「那些刀怎麼沒有磨呀?」

隔壁房間沒有回應。

馬特說:「他根本沒來,我根本沒有聽到鈴鐺聲。」

她說:「他星期二總是要來的。自從我們搬到這裡以後,他每個星期二都來,除了聖誕節之外,從來沒有錯過時間。」

她等著回答,似乎看見了這樣的場景:孩子忿忿不滿,默不作聲,弱小的身子蜷作一團,一動不動。

「我記錯沒有,今天是星期二吧?」她說,語氣肯定。

她看見,鴿子從街道對面的房頂上猛然驚起,一共五六十隻,四下散開,彷彿是綻放的焰火。後來,長長的杆子在露台上搖擺,被自身的重量壓彎了。

布龍齊尼先生敲門,馬特開門,請他進來。

在這幢公寓樓里,女人大多是義大利人。她們都叫她羅斯,覺得羅斯是她的名字。一個人開始這麼叫,其他人全都響應。她沒有糾正她們,因為——她反正沒有糾正。

沒有打招呼。兩人剛一見面,立刻聊起了國際象棋的走法,回憶兩天以前對弈時使用的策略。有時候,布龍齊尼先生進門先走到棋盤跟前,坐下之後才動手脫外套。

傑米常常說,全權支配。

飼養鴿子的那個男孩站在露台後,沒有露面,揮舞著杆子,指揮在空中飛翔的鴿群。

兩人面對棋盤,長時間靜默思考。後來,他們開始討論,念念有詞,喋喋不休。

她把珠子縫在織物上。

她不想講述悲慘故事,不想別人憐憫自己,不想自己像扛著一幢房子一樣,在生活中背上沉重的負擔。

傑米常常說,這裡有些錢,該怎麼花,由你全權支配。他常常說,我甚至不想知道你怎麼用。

她聽到一個女人在過道里沖著孩子大聲喊叫。那個女人的腦袋伸出房門,沖著飛跑下樓的孩子大喊大叫。

「我在做肉湯哦。」那個女人大聲說。

我們為什麼這麼愛笑呢?我們湊在一起,抱怨自己腰無分文,抱怨背部疼痛,抱怨婚姻並不如意。但是,不到二十分鐘,我們又開始笑了起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她們開始傳播一個說法:他能記住每一筆押注的數字。其實,他記不住。她們依然講述關於他的記憶力的故事:他出沒於高聳的樓宇,收集石匠、清潔工和推銷員的押注,心裡記住每個數字。其實,他記不住,他的衣服口袋裡裝著小紙片,上面筆跡潦草,密密麻麻地記著押注的金額。

她聽到女人們說怎樣熬肉湯,有時是給丈夫說,有時是給孩子說。羅斯瑪麗知道這樣做的意義。它的弦外之音是,我看你們今天晚上敢不敢回來晚了;它弦外之音是,我是認真的,你應該注意。這是一種特殊的召喚,要人履行作為家庭成員的義務。當然,享用喜歡的美味佳肴給人愉悅,讓人想起食物的歷史,想起吃飯的歷史,想起帶著大蒜氣味的咂嘴聲。不過,這也是一種義務,一種要求。家庭這個理念要求每個成員今晚必須準時到場。對這些人來說,共享天倫之樂是一種藝術,餐桌是這種藝術得以表現的具體場所。

她們說:我在做肉湯哦。

她們說:誰的手藝比我的更好?

那天沒有出現什麼暴力。她根本不相信這個說法:有人把他塞進汽車,把他綁架了。她男人出去買煙,自己走失了。

她不願讓孩子看見她步履艱難,萎靡不振,沉思冥想,忿忿不平,精神空虛。

隱藏,隱藏。不過,要做到這一點非常艱難。

她們——住在公寓樓的那些女人們——要她改變髮型。她們告訴她,她的髮型和童謠中的赫伯老大娘一樣。

不,她的內心並不空虛,大多數時間只是緊張而已。她聽到發自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這聲音以前沒有聽到過,是她自己的聲音,不過顯得急躁,憤怒,單調。

她聽到布龍齊尼先生在廚房裡說話,說到與棋子位置相關的真理。收音機里播放著系列戲劇,名稱是《光明的地平線》,《光明的明天》或者《更光明的日子》。他告訴馬特,國際象棋中的每個位置都有真理。你希望的東西是一種深層的真理,而不是膚淺的真理。你希望獲得一個值得你奮鬥至死的位置。

這種食物,這種家庭大餐,這種肉湯在大鍋里油光閃閃,裡面有香腸、帶肉的豬肋骨、洋蔥和大蒜。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忠誠、紐帶和幸福。羅斯瑪麗上樓時,聞到了在過道里飄逸的香味,有牛肉卷、豬肉丸,還有羅勒香料。那種氣味帶有諷刺意味,讓她覺得非常痛苦。

那時,他——傑米——回家之後,脫下衣服,小紙片從衣服口袋裡掉下來。上面用暗語記著押注的情況,筆跡潦草,記下了人們的名字、馬匹的名字、參賽團隊和具體的金額。

她們說,看你怎麼辦。

不知怎麼的,她聽他講故事,整個晚上笑聲不斷。有時候,他講到白天去了成衣街,有時候,他講到去了托茨·肖的那家有名的餐廳——在另外一個轄區的那家餐廳。托茨·肖和他見面,希望投注,下的賭注大,非常大。有時候,傑米到西五十一大街去,接受託茨·肖的投注。托茨·肖身體肥胖,動作緩慢,五官難看,彷彿在車禍中受了傷。傑米給她講那些富人的事情,他們出入豪華酒吧,一直喝到凌晨四點。

她們說,我在做肉湯哦。

她供職的那家律師事務所的因佩拉托律師的妻子一周之內會打兩次電話,請轉告他,我在做肉湯哦。

她做珠子手工賺得的酬勞屬於外快。那些鴿子升上高空,盤旋飛行,長杆子在露台上面不停地晃動。

有的女人一輩子只有一個男人。她的男人就是那個人,那個雜種。

因佩拉托先生喜歡拿我們的著名前輩開涮,亞伯拉罕·林肯被他說成是義大利面,喬治·華盛頓被他說成洗衣機。

在天氣溫暖的日子裡,馬特坐在棋盤前,臉色蒼白,身上只有一件內衣,顯得非常瘦小。然而,他兩眼炯炯有神,目不轉睛地盯著棋子。這讓她覺得棋盤上有一個精靈,被神派到這裡,讓這個孩子像著了魔似的。

微妙的一點是,傑米在家時,他並不是家裡的中心。她才是中心,不動聲色的中心,家人力量的中心。現在,傑米失蹤了,她再也無法讓自己有不動聲色的感覺了,不再有佔據中心的感覺了。傑米現在是中心。這就是微妙之處,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傑米是家人的心跳,下落不明的心跳。

這是一種承諾,也是一種履行義務的召喚。請告訴他,我在做肉湯哦。

這是對不聽管教的兒子或者女兒的一種威脅。停止不良行為,改變自己的態度。看你怎麼辦。

她們說:誰能和我相比?

這是一種表述,說明了小小快感具有的重要性,比如,一頓飯、一件配有假毛領的外套、炎熱的夏天擺放在風扇前面的一把椅子。

那天沒有出現什麼暴力。那僅僅是一個走出家門的懦弱男人使用的雕蟲小技,沒有什麼大事。沒有男人持槍過來,沒有誰把鋪路石頭捆在某個人的腳踝上,讓子彈穿過他的腦袋。那是懦弱男人使用的雕蟲小技。

如果你感覺到一種經歷的靈魂所在,那麼,你就贏得了權利去說誰能和我相比。

傑米會說某種方言,安布魯澤斯方言。他常常拿著刀下樓,與那個磨刀匠閑聊,覺得使用那種方言很開心。兩人聊天,師傅磨刀。如果他經常見到的是來自同一地區的人,傑米是不會這樣做的。他很難與磨刀匠見面,所以願意和對方聊天,這是他喜歡的一種做法。

她們叫她羅斯。她們——其中的大多數人——很有把握,不乏力量。她們有膽量,有個性,說話聲音洪亮,其中大多數人如此。

她做珠子手工,按件計酬,像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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