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第1節

布龍齊尼認為,步行是一種藝術。他幾乎每天放學後都要出去,讓散步經過的路形成一首聲音、形象和動作的旋律,聽聲音漸漸遠去,任香味以各種方式飄散看來,不過日復一日,變化不大。他會停下腳步,與在社交俱樂部里玩牌的人交談,觀察女人在市場上購買比目魚。他剝開橘子,看見比目魚躺在冰塊上,晶瑩剔透,心裡感到疑惑:這種從渾濁海水中用網子撈上來的魚怎麼很像一個說話滔滔不絕的人呢?在那些隆起的眼睛中,沒有生氣的狀態也是一種力量。空洞的東西具有如此巨大的震撼力。他想到雙重呈現以便讓人恍然大悟的古老手法,覺得它以喜劇方式體現了生命曾經擁有的瞬間。

他看見,一個男孩腰裡系著圍裙的,正用印著頭條新聞的報紙包魚。

即使在這個規模不大的區域,也有值得重新探訪的街道。男人們做著有趣的工作,有的是臨時工,漆匠穿著沾滿油漆的衣褲相連的工作服,有的人扛著幹活兒用的大鎚。人行道上熙熙攘攘,那些人來自西西里島,面孔上粘著石頭灰渣。布龍齊尼認為,工資越低,工作越苦,給人印象越深。有時候,一個招待員抓住閑暇時光,抽上一支香煙。干那一行的人整天疲憊不堪,所以老得特別快。招待員特別辛苦,背部疼痛,腿部勞損。他們的勞累程度超過系著紅圍巾、揮舞大鎚的工匠。他們抽煙,咳嗽,有時訴說自己的境況,總是在人行道上尋找可以吐痰的地方。

他吃完最後一瓣橘子,手裡捏著剝下的橘皮,離開市場,慢慢往北,目光不時看著商店櫥窗。他戴著金屬絲無框眼鏡,小鬍子像毛刷一般,可見斑斑銀色,稀稀疏疏,簡直可以數清。他正如他妻子說的,生活優裕,心境已經不再躁動,雖然只有三十八歲,但是希望讓自己顯得更成熟一些。

他聽到一陣喧鬧,把目光投向一條小街,看見許多玩耍的兒童。一個交通信號牌立在那裡,把這條街道劃為遊戲場所,禁止車輛進入。汽車越來越多,對社會地位的追求越來越強烈,汽車的馬力越來越大,汽車的鍍鉻裝飾越來越耀眼。這讓布龍齊尼覺得當局面臨壓力,可能把兒童從街道上驅趕出去,這類特別劃分出來的玩耍區域將來可能會絕跡。

在他的想像中,一塊畫著粉筆圖案的人行道被人切割下來,精心包裝,運到加利福尼亞的某個博物館,與古代大理石雕塑擺放在一起,在那裡悄聲無息地分享陽光。粉筆街繪,跳房子遊戲,作於人行道的瀝青上,布朗克斯區,1951年。可是,他們不會把它稱作跳房子遊戲,對吧?這裡的人管它叫膽小鬼遊戲或者踢房子遊戲。這裡玩的是「雄鹿雄鹿」,而不是「約翰尼騎馬」。找人遊戲的玩法是這樣的。你以5為單位,數到100,然後跑進小巷裡,爬上晾衣桿,翻過後院圍欄,把腦袋伸進煤箱,尋找躲藏起來的玩伴。

布龍齊尼站在那裡,四下觀望。

女孩們有的玩抓子遊戲,有的跳雙繩。男孩子有的玩封印球,有的玩彈子。五個男童各自把一隻腳放進分成幾個部分的圓圈中,圓圈的各個部分上標著國家和大洲的名稱,例如,中國、俄羅斯、非洲、法國、墨西哥。站在中間的那個孩子手裡拿著一個球,一板一眼地念著表示警告的句子:我、要、向、你、宣、戰。

布龍齊尼沒有車,不開車,不想要車,不需要車,即使有人送車,也不會接受。他心裡說,停止走路,你就死了。

招待員喬治站在他工作的那家餐廳入口附近,嘴裡叼著香煙。他身體瘦長,彷彿柱子上面掛著的一個面孔。他沒到四十歲,已經老氣橫秋,失去活力了,內心的緊張讓他顯得蒼老。乾瘦的身體穿著一件白色襯衣和工作服,裡面是黑色背心,下面的黑色褲子,臉色蒼白,彷彿受到吸血鬼的襲擊。

布龍齊尼走過去,站在喬治身邊。兩人站在那裡,很長時間裡默默無言,彷彿兩個素不相識的人,行為一致,表情木然,看著一幢房子在火焰中慢慢倒塌。

在一幢大樓的側面,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一起玩著漂流遊戲。一個小孩佔據用人行道隔板圍成的一個方格裡面,其中一個孩子把球投向人行道,讓球反彈起來,撞擊牆壁,然後改變方向,進入另外一個孩子的方格里。

從第二個意義上看,喬治是名副其實的等待者,他的生活似乎懸浮在某種可怕的期待之中。喬治期待什麼呢?布龍齊尼不禁在這裡看到了一種挑戰。布龍齊尼希望逗這個不願開口的人說話,希望讓這個人明白,不願交友的願望在這裡並不受人歡迎。

這時,第二個孩子對準球的下方一擊,使它上下彈跳,反彈到其他人的方格里。

「這類遊戲很有特點,」布龍齊尼說,「在玩耍的過程中,它們調動很多東西,需要你使用富於創意的技巧,使用力量。不過,你年齡大一些,不再玩這些遊戲之後,就會忘得一乾二淨。」

其實,他兒時常常生病,卧床——這個詞語很可怕——不起,哮喘,反覆感冒,喉嚨腫痛,咳嗽不止,不得不接受治療。所以,他只能偶爾玩這樣的遊戲。

「我們曾經四處收集廢品,把廢品變為遊戲用品,比如,把軟木從瓶蓋中撬出來。現在,我甚至不記得用它來幹什麼了。軟木、橡膠帶、罐頭盒、半截冰鞋、舊油布。我們把舊油布剪成小塊,用來製作彈槍子彈。彈槍非常危險。」

他說著看了一下表。

「你說到軟木。」喬治說。

「軟木有什麼用處呢?」

「我們用它來做蒼蠅籠。使用兩片軟木,然後用大頭針把它們連接起來。長別針裁縫鋪的地上到處是,很容易弄到。」

「沒錯,你說得沒錯。」布龍齊尼說。

「我們把長別針插在軟木上,一片軟木是地板,另外一片是天花板,長別針是欄杆。」

「然後,我們等著,看蒼蠅落在什麼地方。」

「牆壁上有一隻蒼蠅。你收攏手指,做成杯子狀,順著牆面慢慢移動,從後面蓋住蒼蠅。」

「接著,我們把蒼蠅放進籠子里。」

「我們把蒼蠅放進籠子里,然後插上其餘的別針,」喬治說,「把蒼蠅關在籠子里。」

「後來呢?我記不得了。」

「我們看著它在裡面嗡嗡地叫。」

「我們看著它在裡面嗡嗡地叫。這讓人學到不少知識。」

「它嗡嗡地叫,後來死了。如果它老是不死,有人就會點燃一根火柴,放進籠子里。」

「哎呀,真可怕。」布龍齊尼說。

然而,布龍齊尼很高興,終於讓喬治開口說話了。兒童以自己的方式適應可以使用的表面,利用路緣石、門階、窨井蓋。他們面對並不完美的世界,巧妙地進行改造,做成的東西富於創意,符合規則,使用方便。後來,他們在生活中會努力重複這樣的過程。

在街道正對面,理髮師喬治正在打掃地面。義大利語電台的聲音播放出來,飄出店門,時隱時現。布龍齊尼看見一個人走進來——他是中學管理員。喬治放下掃把,從抽屜里取出一張乾淨亞麻布,展開,一揚,像風帆一般。這時,來人恰好在椅子上坐下。

「阿爾伯特,可能你聽說了。駝背死了,就是用肥皂製作雕塑的那個駝背。」

「我們幾年以前就認識了。」

「他用肥皂雕刻裸體女人,就像解剖書上畫得那麼精確。駝背常常坐在食品雜貨店外面。」

「阿蒂利奧。你給他一塊肥皂,他就能雕刻出漂亮的東西。」

「有個叫什麼來著的人死了?那個打壘球的,就是那個投手,胳膊轉得像風車一樣。他身上還有戰爭留下的彈片,那東西現在卻要了他的命。」

「他叫傑基什麼的。你和他一起待過。」

「我們曾經一起在海灘上幹活。不過,我和他似乎沒打過什麼交道。」

理髮師喬治曾經在海灘上賣冰淇淋。布龍齊尼許多次看見喬治在沙子中艱難走動,肩上斜挎著沉重的金屬冰櫃,腦袋上頂著頭盔,一晃一晃的。他穿著白色襯衣,白色帆布短褲。那天,有人抽筋了,喬治在第十區出售冰棒。

「還記得那個淹死的人嗎?」布龍齊尼問。

兩個男孩從一個女孩那裡搶來一本書,在街道上玩薩魯吉遊戲。她是天主教教會學校的學生,穿著藍色圍裙,白色上衣。他們兩人互相拋擲書本,她在兩人之間奔跑,書本從她頭上和背後飛過。那本書包著厚厚的棕色書套。布龍齊尼確定,它是女孩自己做的,用木紋紙做的,然後在正面用藍色墨水寫上名字——名字、班級和科目。他們大喊著,薩魯吉。這個奇怪的詞可能源於義大利語saluto(問候),也可能表示帶有諷刺意味的致敬。喂,你的書在這裡,來,來拿吧。另外一個男孩加入了遊戲,女孩在三人之間奔跑,兩條胳膊伸開,追趕這書本。

也許,它可能是印地語或者波斯語詞,也可能是經曆數百年變化的諾林伯利亞語的臨時造詞。需要了解的知識太多了,他願意花時間認真學習。

「那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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