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通過化學作用實現美好生活的良策 第7節

1965年11月9日

你如果不知道附近的情況,可能走進這個地方——位於引橋下面的一家墳場酒吧。如果不細看,你會錯誤地把它當作從不打烊的去處,就像第八大道上的那些酒吧,店面叫紅玫瑰、白玫瑰或者巧言石什麼的。管道工人、制衣工人、從賽馬場出來的看客、從不知名的地方冒出的失眠者常常出沒於這樣的場所,有的要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啤酒,有的要一杯威士忌和一杯啤酒。不過,這個地方完全屬於另外一類,實際上處於時間之外,店名叫弗蘭基熱帶酒吧,就在紐約下東區。我進了店門,一眼看見傑里邁亞·薩利文。我剛才說到了墳場,你瞧,薩利文的氣色非常糟糕。

「我沒有看錯吧?」

我說:「喂,傑里。」

「尼克·謝?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我說:「你好,傑里。這是什麼地方?」

「我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你究竟在什麼地方?我常常聽到你的消息,一會兒在加利福尼亞,一會兒在亞利桑那。三四年以前,我看見過你母親。我倆多少年沒有見面了,有十五年了吧?」

我說:「我在這裡待一個星期,為中西部的一家機構搞一個研究項目。你呢?」

「不要故作鎮靜。差不多有十五年了,日子過得真他媽的快。你喝點什麼?」

「你喝什麼呢?」

「別問。」他說。

「我就喝別問。」

他環顧四周,想找酒吧招待,不過那傢伙不在。一個男子腦袋上纏著繃帶,坐在酒吧的另外一側,正在朝一個小酒杯里投硬幣。兩個女人坐在凳子上,離傑里站立的地方不遠。你可能覺得她們是住在附近的女人。不過,她們既不讓人覺得養眼,也不與人搭訕,不關心別人的談話——已經人老珠黃,姿色不再了。

我倆聊到關於各自的行蹤和工作的具體情況。後來,傑里談到我們當年熟悉的那些人的詳細情況。也許,他保存了這些信息,以便在遇到這樣的場合時使用。他大腹便便,褲子皺巴巴的,領帶位置很低,耷拉在襯衣上。

「你結婚了吧,尼克?」

「沒有。」

「有中意的人?」

「沒有。我最近在芝加哥見了一個女人。不過,沒有迴音。我不是適於結婚的人,看來不會成家,對婚姻沒有什麼感覺,甚至沒有考慮過這事兒。」

「做你的美夢吧。我呢,結婚了。有兩個孩子。本來可以讓你看一看照片,不過你一向不願看照片的。」

酒吧招待出現了,我點了滿滿一大杯雞尾酒。時間已近黃昏,光線越來越暗。在吧台後面牆上,有一幅沒有完成的壁畫,畫的是一棵棕櫚葉。房樑上,一頂墨西哥式闊邊帽隨風懸盪。傑里說,這裡曾經是爵士樂酒吧,開張不久就倒閉了。他們放棄了爵士樂,顧客出現了變化。他發現自己成了這裡的回頭客。他說,下班回家之前,他需要獨自待一小時,在這裡小酌,思考。

他說得沒錯,我不願看照片。

「我渴了,」他說,「我父親三十五歲時樣子就像老頭了。」

「只是在你眼裡,你那時剛上小學。大人的樣子全都很老。」

「不,他真的老了,老態龍鍾。見到你真高興,尼克。我想到了你,我去過那裡,曾經非常熱鬧,現在空無一人。」

我倆一起上的文法學校,經常和那些修女打交道。後來,傑里轉到天主教會學校去了,我轉學進了公立學校。我們見面的機會很少,偶爾在電影院大廳里見到,可能會給對方買一瓶可樂什麼的。他有他的朋友,我有我的朋友,我們兩人之間出現一種不可思議的分離,並不是不友好的,然而差異是深層次的。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同類型學校之間的差異,進而在習慣和做法上也出現了變化。除此之外,還有某些不可調和的東西,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朋友、不同的未來。

「你離開的時間太長了,真是太長了。也許,你應該考慮是否可以回來。」他說。

「住在這裡?算了吧。不,我喜歡待在別的地方。」

「別的地方。別的地方有什麼呀?」

「有你從未聽說過的東西。」

「如果我從未聽說過,那有多好呢?」他問。

我們曾經叫他跳躍的傑里。他走路時腦袋一衝一衝的,身體不時扭動。我注意到,他現在依然如此,只不過戴了眼鏡,手指上有一枚學校戒指。

我沒有告訴他我和那些耶穌會信徒的事情。他會對那一段經歷深感興趣,讓我幾個小時都無法脫身。我給他講了自己正在搞的那個項目的情況,並且告訴他,該項目的目的旨在改變學校中傳統的講授方式。我以自由合伙人身份,為伊利諾斯州埃文斯頓市的一家行為研究所工作,探訪少數民族聚居區和城市邊緣地區的學校,主要是紐約和費城這兩個城市中的學校。

「你在教書。」

「我教過,教過,可能會重操舊業,」我說,「遲早會的。去教中學,教公民課和英語。不過,我希望教拉丁文。」

他對這一點也很感興趣,應該覺得很逗,不過覺得教拉丁文很有意思。有一段時期,傑里曾經希望當神父,常常把神父這個詞掛在嘴上。也許,他希望加入愛爾蘭基督教兄弟會。傑里聽到我想教拉丁文,臉上露出異樣的神情,想到他曾經了解的尼克,想到他後來聽說的尼克。這樣的人在教室里講授拉丁文會是什麼樣子呢?

「你去看你母親沒有?」

「昨天去了。」我回答說。

「她還住在611號?」

「還在那裡。」

「我想回去看一看,」他說,「我在阿瑟大街吃過飯。我在那一帶逛,還帶我的孩子去動物園。」

「看一看現在的情形吧。那個地方正在慢慢消失。」

「那裡曾經居住了很多人,非常擁擠。也許,這只是我記憶中的情景?夏天的那些夜晚。非常棒。見到你我很高興,尼克。我再來一杯,你也再來一杯吧。」

我希望喝掉第一杯,然後離開。也許沒喝完就離開。這樣的偶然相遇,如果你多待五分鐘,就可能毀掉整個晚上和次日的心情。

他不停地擺弄著杯子。

一名男子獨自坐在一張桌子前,低聲嘟噥著。那種自言自語是服用毒品之後產生的不良反應,讓他無論何處都有人跟蹤。他們記錄他的想法,使用導盲犬監視他。他們在公共汽車和地鐵上也這樣做。

「傑里,你應該回家去,和你孩子一塊兒玩耍。當你五六十歲時,你可以到這裡來,回憶過去的事情。」

然而,他不想回家。他希望講述許多心靈相通的人們的命運,講述縈迴腦際的那些人的命運。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結了婚,有的人遷居到澤西市去了。那個男孩有五個姐妹,後來成了撬保險箱行竊的人;那個手球高手後來成了脊椎指壓治療師;那個傲慢的金髮女郎上五年級時與一個來自波多黎各的職業拳擊手結了婚。

「我們應該到那裡去,尼克。我是認真的。坐上地鐵,四十五分鐘後就到了。我們可以在馬里奧餐館吃飯。我打幾個電話,邀約一些老夥計。他們會非常高興的,在那裡和我們見面。我是認真的。來吧,把這杯酒喝了就走。」

他說話聲音帶著一種敦促的口氣,做出了防衛的姿態,有點生氣,已經半醉了。這個計畫讓他感到興奮,並且提前顯得有些慍怒。他擔心我不買賬,不願到布朗克斯區去,擔心我可能對老友見面的事情無動於衷。他已經感覺到我可能直接表示拒絕。

「走吧,真的。我們去坐地鐵。我們去見洛法羅,去見那些老街坊。他們見到你會非常高興的,尼克。」

我不願掃他的興,不願給他我置身事外、高高在上的感覺。傑里知道我在教養所待過,在一定程度上不知道鄰里的事情和傳言。此時此刻,我出現了,身穿花呢外套,從事我喜歡的工作,看上去混得不錯,戒了煙,喝酒適度,交了一個聲音圓潤的性感女人,也許還經常指摘她。相比之下,看一看他吧。昔日那個乖巧的天主教男童如今已經皮肉鬆弛,老氣橫秋,不願回家——他妻子帶著兩個孩子,住在皇后區的傑克遜高地。他香煙不離手,一支接著一支地抽,已經喝得兩眼發黑了。他為電台工作,使用電話方式推銷廣告時間。這一切只是因為一個原因——他沒有殺人。

「這件事情我們必須做,」傑里說,「我們要一輛計程車——我付錢。」

一個名叫約爾格的人開始與那個酒吧招待交談。約爾格系著頭飾帶,看上去像是性錯亂者。我覺得,這些人嚴格說來不是這裡的常客。他們是denizen(外籍居民)。由於某種未知的原因,denizen這個詞源於後期拉丁語,寓意深刻。他們就是這樣的人。這些身陷困境的靈魂努力打拚,希望在社會上謀得一席之地。我慢慢明白,傑里到這裡來,與這類人待在一起,以便暫時擺脫自我憐憫的困境,擺脫現實生活中令人痛苦的方方面面。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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