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通過化學作用實現美好生活的良策 第6節

1967年10月18日

瑪麗安·鮑曼正在和母親聊天。她們在母親的住宅——她父母的住宅——的房間里。她在這裡長大成人,大多數房間、小桌上的花瓶、白色的花束,到處都瀰漫著嬰兒的氣息。也不知什麼原因,她母親喜歡這種白花,不用任何裝飾,隨意把它們插在花瓶里,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大束大束地放在一起。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在這個位於威斯康星州麥迪遜市的院子里,榆樹葉子已經變黃,紅橡樹耀眼閃亮。街道上,學生們瘋狂奔跑。

「這麼說,你一直保守秘密。」

「他不是什麼秘密呀。」瑪麗安說。

「你認識他這麼久了,我現在才聽你說起。這就是秘密。」

「從技術上說,我認識他已經很久了。」

「現在呢?你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嗎?」

母親先笑起來,女兒也笑了。

「從非技術角度看,」瑪麗安說,「他不是什麼秘密。沒有什麼可說的,就這樣。」

「總是有什麼東西可以聊一聊吧。我怎麼看這種關係?我覺得,你很不確定。你有一種傾向,一直都有,做事總是帶著疑慮。原因是——怎麼說呢——我不知道你這樣做的確切原因。」

他們現在可以更為清晰地聽到聲音是從米夫林街傳來的——那些尖頂房屋的窗戶上擺放著立體聲喇叭。

「我不確定。我真的表達了疑慮嗎?」

「真的。非常清楚,我肯定注意到了。非常清楚,你希望我和這個男人發生爭吵。」

「不可思議。不是這麼一回事,不是,不是,肯定不是。」瑪麗安委婉地說。

「你無法讓你自己和他發生爭吵。你希望我替你做。」

「你感覺到所有的問題,幾乎所有。」

「不是什麼幾乎。事情是明擺著的,非常清楚。」

「你和他發生爭吵,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呢?我是不是應該向你表示感謝,謝謝你把我從更糟糕的命運中挽救出來?」

「當然不用。你說話向著他,你支持他。」

「她支持她的男人。你呢?實際上,我幾乎沒有告訴他任何事情,你卻從隻言片語中想出了這麼一大堆話來。」

「如果你告訴我我是錯的,」她母親說,「我會盡量相信你的話。」

母親把臉轉向窗戶,露出了一絲慍怒。學生們在街道上奔跑,有的人可能在扔磚塊,有的人開始放火。有人用電擴音器講話,那聲音與立體聲喇叭發出的音樂混在一起。

「他們處於人們所說的騷亂季之中。」

「我以前是否想過,」瑪麗安說,「芝加哥顯得安寧,美好?」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騷亂季。也許,這只是在這個街區舉行的一場聚會,警察試圖加以控制。不過,不,不是這麼一回事。街區聚會是在春天裡舉行的。」

「如果你讓他們停止吵鬧,我可以回來和你一起過感恩節。」

母親問:「他是有婦之夫?」

母親立刻感到懊悔。瑪麗安在母親嘴角上看到了自責的表示。沒錯,這是罕見的失誤,大大降低了她剛才表達的意見的權威性,是她完全沒有認真考慮過的。一個失誤,一個策略性錯誤,她臉色發白。首先,如果他有妻子,為什麼瑪麗安提到他時沒有說明呢?其次,瑪麗安為什麼要聊到他呢?

「沒有,當然不是。」

「當然不是。我知道這一點。」母親說。

瑪麗安上了樓,感覺好了一些。她喜歡自己的房間。她喜歡回來的原因是,這裡的街道很安靜,至少在理論上如此。這裡的住宅都有裝著紗窗的陽光門廊,這裡有長滿榆樹的廣場和大學建築。她的房間在這裡,為她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樸實無華,整潔明亮。在她的眼裡,這個房間具有特殊的意義,在很大程度上包含著家這個概念的主要意義。

她開始為返程整理行李,把冬季需要的一些東西從柜子里取出來,後來停下片刻,順手打開收音機。她找到WIBA電台,收聽自己想聽的節目,希望知道街道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街道上的噪音越來越大,惹人惱怒,所以她想要知道那些人在幹什麼。

不用現在就收拾行李,不過她已經這樣做了。家是讓你安心返回的地方,家也是你急於離開的地方。有一位詩人如是說,或者瑪麗安的父親是這樣解釋那位詩人的詩句的。

她在芝加哥有一份她不喜歡的工作。其實,她並不討厭那份工作。她採取了不滿意的態度,因為這樣似乎是她應有的態度。她二十五歲,覺得整天在一家中介公司默默無聞地工作沒有什麼前途可言。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份工作還是不錯的,迫使她接受約束,認真做事,變得勤奮。不管怎樣說,她目前還沒有另尋出路的打算。

收音機里說:反對陶氏日、反對陶氏日、反對陶氏日、反對陶氏日。

她翻尋梳妝台,發現了兩件可以穿的舊毛衣,還有一些外觀顯得滑稽、愚蠢的針織絨線帽。

在她的房間里,梳妝台是值得人再看一眼的傢具。它超越了個人意義,用橡木製作,有一面已被磨損的大鏡子,用鉸鏈連接,裝在造型漂亮、帶有三葉形圖案的框架上。

收音機里說:豬玀、豬玀、豬玀、豬玀、豬玀、豬玀。

她逐漸明白,從她收聽的電台里,發出了街道上的某些噪音,發出了學生們放在自家窗台上的那些喇叭里播送的音樂和說話聲。

她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側耳傾聽。

收音機里說,教字122號文件授權使用武力鎮壓學生,教字122號文件授權使用武力鎮壓學生。

她逐漸明白,在全國各地的大學校園裡,這一周是越南周。在麥迪遜市,這一天是反對陶氏日,對陶氏化學公司表示抗議。該公司在校園裡積極招募員工,其產品包括一種經過改進的新型汽油膠化劑,所帶的聚苯乙烯添加劑可以使膠狀物更牢固地粘附在人的皮膚上。

教字122號文件授權使用武力鎮壓學生。

她心裡說,原來如此。聽外面的動靜,好像那些學生們正在撕爛校園。在這天早些時候,越共的旗子在林登街上飄揚,學生們戴著面具,在貝斯康姆山與警察對壘。這情景看起來像是什麼呢?

電台里播送著關於反對陶氏日的新聞報道,似乎加入了現場活動。

收音機里說:豬玀、豬玀、豬玀、豬玀、豬玀、豬玀。

看來,前一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改變了原來預想的情景的規則。

她逐漸明白,收音機里形成了一種聽覺蒙太奇,槍聲、尖叫聲、警笛聲、報警器發出的聲音、插播的新聞公告響成一片,有的是真實的,有的可能不是。這種模擬的騷亂讓街道上的騷亂——如果那真是騷亂的話——得到放大,強化了它的效果。

她發現了那件本以為五年前已在湖畔弄丟——大家都說,你怎麼會把外套弄丟呢?——的舊外套。

收音機里說,取下你的腰帶,套在手腕上。

前一天晚上,她母親把豬腰端上餐桌,父親嘴裡咕噥著:「豬身上割下來的。」不知何故,儘管瑪麗安發笑時,他也笑了,笑聲中帶著些許痛苦。不過,他咕噥的目的並不是要搞笑。

收音機里說,即將播送一條爆炸性新聞。

她晚上本該去上學,去學習關於股票、公債、信用債券的知識,學習如何使用其他致富手段,學習如何利用財富賺取更多財富。可是,她沒有去。她當時認為自己並不需要外界力量來平衡內心傾向。

她想給尼克打電話,然而卻知道他不會在辦公室。

收音機里傳來事先錄製的槍聲、汽車相撞的聲音以及老戰爭電影中勇敢角色之間的對白。

她母親說她不負責任,漠不關心,認為她沒有抱負。

教字122號文件授權使用武力鎮壓學生,教字122號文件授權使用武力鎮壓學生。

她聽著周圍的聲音。這件事情發生在眼前,不過她不時調到其他電台,讓自己的思緒遊盪,將其作為一種自我防衛方式。周圍的響動沒完沒了,讓她產生聽覺疲勞,讓她心生厭倦,希望轉到其他電台。

她收拾行李,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即使他不在辦公室,她也可以給他打電話,讓學校辦公室某個聰敏伶俐、性感迷人的工作人員轉達她的口信。他肯定不喜歡她這樣做,不過她覺得自己可以試一試。

ANFO(硝酸銨油)是首字母縮略詞,好像是ammonium nitrate(硝酸銨)和fuel oil(燃料油)這幾個單詞中的第一個字母組合而成的。

她把毛衣放進梳妝台。如果她覺得自己需要它,如果她將來沒有改變對他倆關係的可行性——她正在考慮這一點——的看法,她在感恩節時再來取。

收音機里說,如果去掉Kafka(卡夫卡)這個名字中的f,就變成了kaka(卡卡)。對,我們討論的話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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