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通過化學作用實現美好生活的良策 第4節

1966年11月28日

第一個人站在華爾道夫希爾頓酒店豪華套房的窗戶前。他望著街上,黃色計程車駛入深情的暮色之中。在下班前一小時這個時段中,夕陽映照,奢侈的光線有氣無力地落在公園大道上。當暮色漸漸濃重時,人們將會離開辦公室,重新找回自己扮演的丈夫和妻子的角色,或者說,在某種喃喃低語中找回別的什麼角色。

第二個人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看著聯邦調查局的報告。

埃德加說:「當然,你已經收拾好了面具。」

第二個人點頭稱是,他這個姿態沒有人看見。

「朱尼厄,面具。」

「是的,我們有面具。我正在看這份安全備忘錄,其實這報告寫得有點糟糕。」

「我不想聽這些。放到什麼地方存檔吧。我覺得非常好。」

「抗議,今天晚上就在廣場大飯店外面。」

「那些雜種抗議什麼?你告訴我吧。」埃德加說,所用的語調經過他多年打磨,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境地,十一種諷刺意義中蝕刻著一種精鍊的調侃。

「戰爭,簡直就像。」

「戰爭。」

「是的,那場面。」第二個人說。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華爾道夫希爾頓酒店,J.埃德加·胡佛在紐約逗留時最喜歡下榻的酒店。不過,這裡有聚會、舞會、慶祝會。當然,還有在這個季節,這十年,這半個世紀中最重要的活動——即將在廣場大飯店舉行的舞會。

埃德加改變了話題,哪怕這僅僅出現在他的心裡。他凝視的目光順著公園大道投向遠處。在那裡,地面形成一道弧線,頂端是哈萊姆。也許,稍縱即逝的暗淡光線引起他的懷舊之情。也許,原因是那噪音,計程車喇叭發出聲音時隱時現,從下面傳來。這麼遠的距離形成了保護作用,那種聲音顯得奇妙,帶著人氣,讓人興奮。可愛的喇叭聲和警笛聲似乎攜帶著慶賀的音調。

他問:「湯姆森擊了那個本壘打時,你在什麼地方?」

「對不起,我沒有聽清。」

「你在什麼地方?」

「什麼?」

「算了吧,朱尼厄。」

克萊德·托爾森,人稱朱尼厄,是埃德加在局裡最得力的助手,最親密的朋友和不可分離的同伴。

當然,兩人相處不錯。克萊德比埃德加小五歲,不過思維已經不如以前那麼敏銳,他的教學卡片式記憶如今也沒有從前那麼精準了。埃德加長著個獅子鼻,身材壯實,眉毛像是蝙蝠翅膀。克萊德和他不同,長著長下巴,身材較高,溫文爾雅,喜歡聊天,可以說心情總是比較愉快。這與他的上司不同;埃德加認為,人開口說話一字一句都可能泄漏自己的秘密,都可能落入陷阱。

埃德加手裡端著一個裝有蘇格蘭威士忌的平底矮腳酒杯。他觀察酒杯,看一看是否有污跡,然後用鼻子嗅一嗅,喝了一小口,感受舌頭上出現火辣辣的刺激。他在本酒店住貴賓套房,欣賞令人心曠神怡的美酒。朱尼厄在房間做伴,還有大家談論數月之久、尚未開幕便廣為人知的那場聚會。這裡陷入了不期而至的混亂狀態,有人失眠,無法正常活動。當然,埃德加今天晚上感覺相當良好。

不管是否喜歡交談,埃德加總是樂於參加高層次的聚會,尤其喜歡名人。今天晚上,廣場大飯店裡不乏大批哺乳動物顯示的魅力。社會名流雲集,才華橫溢,睿智激揚。在這位局長矮胖的身體里,依然蜷伏著那個虛弱的學童。在這個場合中,將會出現演藝明星,出現其他偶像,包括童星、球星、拳擊高手,甚至還有好萊塢電影里頻頻出鏡的馬匹和小狗。在這個場合中,那個孤獨的神秘兒童將以堅定而自信的方式,獲得新的生命。

名人是傑出人才,這樣的男人和女人使這個時代的氣質失去效用。無論埃德加本人對社會等級持何看法,他發現,他與真正的名流交談時,自己的肛門總是顫動不已。

克萊德說:「當然,還有這個。」

埃德加沒有轉過頭去看第二個人在讀什麼,而是仔細查看著地毯。華爾道夫希爾頓酒店裡鋪設的地毯厚實,毛茸茸的,是各種細菌的棲息地。如果你對現代戰爭有所了解,你就會意識到,使用能夠致病的細菌武器形成的破壞力量巨大,完全可以和百萬噸級原子彈一比高低。滲透感本身就是一種死亡形式;在某種意義上,細菌武器造成的破壞甚至更加嚴重。

克萊德說:「我知道,我們公開對付集團犯罪頭目的做法是一個錯誤之舉。」

「什麼做法?」

「為他們的垃圾支付贖金。」

「這讓人如法炮製。」

「導致了一種盲目模仿的心態。現在,我們面臨的局面是一場公關夢魘。我是說,一支所謂的垃圾游擊隊正在尋找垃圾來源,老闆?」

「拜託了,我正在品酒。一天結束之際,男人喜歡喝一杯。」

「先生。」克萊德說。

埃德加無法相信自己明白無誤地聽到了這個傢伙的話。

「這是秘密情報來源報告的消息。」克萊德啪嗒啪嗒地翻閱報告,以便儘可能引起埃德加的注意。「城市游擊隊計畫使用垃圾襲擊第三十廣場路4936號,西北部,華盛頓特區。」

這是一式三份的世界末日計畫。

「可能在什麼時候出現?」

「從一定程度上講,隨時可能出現。」

「警衛到位沒有?」

「他們待在沒有警方標誌的汽車裡。可是,無論我們是否逮捕那些傢伙,他們都會找到辦法利用垃圾展開攻勢。」

「我是不會倒垃圾的。」

「最後你總得倒呀。」

「我倒了之後,把它鎖起來。」

「環衛工人怎樣去收集呢?」

在有些情況下,聯邦調查局探員夜裡偷偷收集某個黑幫分子家裡的垃圾,然後用假冒的垃圾進行替換,以便打消疑慮。他們使用的是局裡實驗部門準備的東西——帶著香味的食物殘渣、裝鳳尾魚的罐頭、用過的紙尿布。然後,他們把真正的垃圾帶回去,讓法醫專家分析,尋找賭具、筆跡、紙片、揉成一團的照片、食物污跡、血跡以及已知的其他種類的犯罪證據。

「或者說,這樣做吧,」埃德加說,「倒一些模擬的垃圾,不帶任何具體特徵的碎片,沒有新聞價值的東西。」

「對於這幫人,我們不能使用常規方式,無論多巧妙的方式都不奏效。遇到常規對抗的時候,他們會立刻停止所做的事情,不會留下任何痕迹。無論現場的警衛多麼嚴密,他們遲早都能弄走一個垃圾箱,然後大做文章。」

埃德加踱到另外一扇窗戶前,正如常言所說,他需要換一個場景。

「秘密消息來源報告說,他們打算收集你旅行時產生的垃圾。他們在主要城市租用了場地,弄了一幫左派社會學家,一件一件地分析你的垃圾。他們叫嬉皮士用垃圾摩擦自己赤裸的身體,甚至要和垃圾做愛。他們還計畫請詩人創作關於垃圾的詩歌。最後,在你行程的最後一個城市裡,他們計畫吞食垃圾。」

埃德加可以看到廣場大飯店東側的建築正面,它距離他所在位置大約有十幾個街區。

「然後把它扔掉,」克萊德說,「在公共場合扔掉。」

「秘密消息來源報告說,他們還計畫拍攝一部這次旅行的紀錄片,然後公開發行。」

「我們有沒有這幫游擊隊的檔案?」

「有。」

「數量大嗎?」埃德加問。

在帶著偏執和控制心理處理許多不同來源的信息時,建立檔案是一個基本手段。埃德加一輩子有許多宿敵,他對付這類人的方式就是收集大量相關檔案。照片、監視報告、詳細的判斷、相關聯繫人的姓名、附有文稿的錄音帶——偷錄的談話、竊聽錄音、非法闖入獲得的錄音資料。檔案是更深層次的真實,超越事實和現實。一樣東西一旦進入檔案,無論是模糊不清的照片,還是毫無事實根據的謠傳,便有了雜亂意義上的真實性。它是一種沒有權威性的真實,因此是無可置疑的。模擬陳述從檔案中滲透出來,爬過地平線,令人身心疲憊。檔案至關重要,生活毫無意義。這就是埃德加實施的復仇計畫的本質所在。他重新排列對手的生活、談話、關係、記憶,他要這些人對他創造出來的細節付出代價。

「我們把他們抓起來,送上法庭,」克萊德說,「我們可以做的只有這些。」

埃德加轉過頭來,臉上露出了微笑。

「也許,我可以贊同黑手黨處理這類問題的方式。」

克萊德也笑了。

「你身上過去總是有半個黑幫的影子。」

兩人會心一笑。

「記得我們那次攜帶的衝鋒槍吧?」埃德加說。

「當時出現了攝影記者。」

兩人又笑了起來。

「你就在我的身邊,擺出了一副英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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