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通過化學作用實現美好生活的良策 第3節

1955年1月11日

社會上流傳著關於教皇的說法。某些說法,某種地下謠傳,這樣的東西從一個教區彌散到另外一個教區,可以傳遍一個國家。派厄斯教皇產生了神秘幻覺。這就是坊間的傳言。教皇看到一系列超自然的活動,夜深人靜之時看到某些事物。這就是有人的說法。我不知道那人究竟是幹什麼的,也許是修女,也許是連續九天舉行祈禱的老太太,也許是面色紅潤、身體健康的富有基督教徒,也許是哥倫布騎士會的成員。人們聽到這類說法,覺得自己靈魂中有什麼東西不得安寧,有什麼東西從非常古老的單調生活中蹦出來,變為別的什麼可以閱讀的材料。

在課堂上,在涉及奇術表演或者聖跡研究的討論中,一名學生向保羅斯聖父提到這些傳言。

這位老神父凝視窗外。

「假如你徹夜狂飲劣質紅酒,到了凌晨三點也會產生幻覺。」

那天晚些時候,我在神父的辦公室見到了他。我走了三百碼,途中狂風大作,暴雪飛舞。我把保暖抓絨帽帽檐放下來,護住兩隻耳朵,抬起一隻前臂,擋住刺骨凍雨,頂著狂風向前。暴風雪在這一片開闊地里肆虐。在這一片稱為北美的大地上,這樣的情況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

我還沒有脫下上衣,神父就開口說話了。

「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我的鼻毛便開始發硬。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我真想退休,到法國南部去。」

「風雪就像在舉行大遊行。」

「嗯,我知道。」

「外面的凳子全被大雪埋了。」

「嗯。」他說。

「就在窗戶外面,我剛才從凳子上走過,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嗯。坐下吧,謝,給我說一說最近的情況。年輕人取得的進步,這就是今天的話題。」

「我借了一雙靴子。」

他喜歡那樣的回應。

「靴子合腳嗎?」

「不合腳。」

他更喜歡。當他問及關於我的精神和靈魂狀態——這樣的情況很少出現——時,我總是答非所問,說的全是現實生活中的問題。他似乎覺得我根據本能給他實實在在的答案。其實,我只是覺得困惑,試圖找到合適的字眼。

「你最近讀些什麼書?」

我背了一長串書名。

「你理解這些書的意思嗎?」

「不理解。」我回答。

他再次微微一笑。他已經對聰明的孩子感到厭倦了。他見過不少學業成績優秀的孩子,現在希望與其他種類的不能適應社會的青少年交談,那些給自己和他人帶來麻煩的青少年。

「可能有的不理解。不理解的,我就硬背。」

他把一隻胳膊靠在桌子上,支撐著腦袋。他這次沒有笑。

「這並不是我們設立這個機構的原因,對吧?」

「我學習很賣力的,神父。」

「可是,書本中的意思你不能像記拉丁語詞尾那樣死記硬背。」

他的手比較小,洗得乾乾淨淨。在其他的神父中,有的穿法蘭絨襯衣,外面套著厚重的毛衣。保羅斯神父與他們不同,並未受到天氣、地理環境和沃亞傑爾這個地方特有的自由感的影響,總是穿著黑色上衣,配上天主教士的白色硬立領襯衣。我對此表示尊敬,覺得它給人安全感。

「在這裡,我們希望做的事情之一是培養嚴肅認真的人。這是什麼樣的人呢?這個問題三言兩語難以說清。譬如說,我們培養的人最終將會達到一種深度,將會具有一種寬厚的品質,將會尊重其他的思維方式和信仰方式。我們要開拓人的基本素質,幫助年輕人獲得一種道德力量,讓他變得果斷,展示應有的品格,讓他明白應該怎樣處理生活中的事。」

你總是擔心自己會讓神父失望,辜負了他的厚望。你總是擔心,在他希望得到較高精神層面的反饋時,自己的回答枯燥乏味,甚至答非所問,自作聰明或者無精打采。你擔心,當他希望得到經過獨立思考的開放性論點時,自己的回答枯燥乏味,啰啰嗦嗦。

「關於我自己的生活,我應該懺悔——對,幹嗎不呢?謝,你將要聽到我的懺悔。你是了解我的懺悔的最佳人選。我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才理解到,我並不是一個認真的人。我做了太多具有諷刺意味的事情,我虛榮心太重。其他方面卻太欠缺——具體是什麼我不知道,欠缺很多東西。你瞧,我沒有盛怒,或者說,我內心中的盛怒很小,挫敗感很小。將來,你會逐漸理解這些東西的。你做事的原則性強嗎?或者說,你編造理由,為自己的不良行為辯解嗎?這是我的懺悔,不是你的。所以,你沒有必要回答。反正現在沒有必要。將來嘛,當然有必要。你將會明白你自己在什麼程度上滿足了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的必備條件。」

「沒有盛怒,」我說,「這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盛怒。在靈魂中,盛怒和暴力是形成緊張的東西。它們可以為人的身份的完全性服務。一個人讓自己變得不平凡的方式是用拳猛擊另外一個人的嘴巴。」

我當時肯定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這一點你不可能懷疑,對吧?我不喜歡暴力,暴力讓我感到恐懼。可是,我把暴力視為個性中的一種擴張力量。我覺得,一個人對抗這類傾向的行為能力可以成為一種美德之源,成為其性格和剋制力的一種表達方式。」

「那麼,你怎樣做呢?是用拳猛擊那個傢伙的嘴巴,還是抵抗自己內心的強烈盛怒?」

「這個問題提得非常好,我沒有現成的答案。你有答案,」他說,「不過,如果一個人沒有充分體驗自己民族具有的盛怒和激情,沒有以某種方式去控制或者引導它們,讓它們朝著有用的方向發展,他怎麼能夠成為一個認真的人呢?」

你是了解我的懺悔的最佳人選。他這樣說了,對吧?某個身在教養所的人,某個知道答案的人。當然,我根本不知道什麼答案,很想知道他為什麼覺得我有某種特殊的能力,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

「velleity(意欲)這個詞語你聽說過嗎?它帶著一些托馬斯·阿奎那哲學的意味,表示最低層面的意志,心裡想要的一種小東西,一種希望,一種傾向。明白了吧?如果你缺乏意志,就會處於自己關注的最膚淺的層面上。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這是你的懺悔,神父。」

他的辦公室在一幢年代久遠的簡陋房子中,大風吹過,房梁晃動。

「阿奎那曾經說過,只有緊張的行為才能強化習慣,單純的重複是不行的。強度形成道德教養。一種強烈的持之以恆的意志。這就是認真的要素。持久不變的特徵。這也是一種要素。一種目的感,一種自己選擇的目標。告訴我,我的表達含糊不清。我尊重你的這種判斷。」

我們所在的地方距離加拿大邊境大約三十英里,周圍是散漫凌亂的營地。大多數建築是廢棄的軍營,還有一些老式木屋。也許,這裡讓人想起當年耶穌會信徒傳教時的情形。不過,接受教誨的現在是我們這些人。我們之中有曾經給人希望的城市孩子,有身體孱弱但是記憶超強、帶著某種污點的人,有天生聰明但是心理狀態不穩的人,有無法適應社會的人,有通過政府強制來適應社會的人,有委內瑞拉的某個耶穌會信徒中心派來的一批拉美人——他們年輕,聰明,行為方式表現出世界主義的特徵,遠離自己心愛的姑娘,還有為數不多的來自附近的顯得非常靦腆的農村孩子。

「我有時候覺得,我們實施的教育適合五十歲的老人,那樣的人感到自己當初錯過了機會。我們所教的東西中有太多抽象理念,太多各式基本道德準則。如果你看著自己的鞋子,說出它是由哪些部分構成的,得到的東西比聽這樣的說教更多。謝,對出身於你的家庭這樣背景的人來說尤其如此。」

這似乎讓他有些激動。他俯身向前,注視——對,就是這個詞語——我濕透的鞋子。

「那些東西很討厭,對吧?」

「對,很討厭。」

「一一說出那些部分吧。說吧。我們還不至於那麼裝腔作勢,不至於在思想上被時髦所困,不能當面測試學生。」

「說出那些部分,」我說,「好吧。鞋帶。」

「鞋帶,每隻有一根。繼續吧。」

我抬起一條腿,轉動一下,動作笨拙。

「鞋底和鞋跟。」

「對,說下去。」

我放下腿,盯著靴子,覺得它們彷彿是一個密封的棕色盒子,沒有什麼可說的。

「繼續吧,孩子。」

「沒有什麼可說的,對不對?鞋頭和鞋面。」

「鞋頭和鞋面,你讓我真想大哭一場。」

「前面的圓形部分。」

「你非常會說,也許我得停下來,重新考慮一下是否繼續提問。你說了鞋帶。鞋帶下面那東西叫什麼?」

「鞋舌。」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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