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混蛋布魯斯 第5節

開始時,房間里空無一人,後來,有人來了,把東西擺放在桌子上,把原來放在那裡的雜誌和連環畫移開。那人先擺放瓷碗、瓦罐和花束,然後把一些連環畫重新放到桌子上,不過只是那些具有某種豪華色彩的連環畫。過了片刻,一些人來了,偶爾交談幾句,相互並不全都認識,有時略顯尷尬。後來,越來越多的人進入房間,交談變得容易一些,人們臉上的表情顯得自然起來。在一個角落裡,克拉拉與人聊著,在一定程度上意識到房間里氣氛友好,輕鬆有趣,自然和諧。難道這不是自己沒有預料到,但是可能覺得驚訝的事情之一?如果說已經預料到,有一些東西還是讓人覺得意外——接觸的細節、眼神的移動、揮手的狀態、熟人相見時的笑容、推動剛才談話的生活話題。這種氛圍變成一種能量,在客人中間傳遞,彷彿是一位四處走動的天使,使人講述故事,傳播流言,打情罵俏,提出錯誤解釋。儘管人們現在的飲酒方式與原來的不同,這基本上還是歷史的組成部分。所以,你無法說是杜松子酒讓他們顯得開心,舉止自然,真正的原因來自他人的鼓勵。

這是房頂上的夏日時光,天空中閃電頻現的夏日時光。她看見,在轟鳴的閃光中,圓塊狀積雲變為白色。天氣預報說可能有雨,不過卻很少下雨。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她與一名男子交談。那人抱怨說,有的人在小公寓里養狗。在客人開始離開時,她坐電梯上了房頂。一個年輕人說,「我已經一半迷糊了。」——我已經一半迷糊。還有一個戴著漂亮的領結的男子在場,是畫家,克拉拉認識他。克拉拉覺得,沒人關心在小公寓里養狗這個話題,可是大家都這樣干,小狗突然從門洞和窗戶跑出來。也許,你某一天會無情地停止這樣的做法,不去理會那些狗狗,不去理會那些在沒有電梯的小公寓中豢養的西伯利亞小狗。

她看見,在一幢寫字樓的房頂上,一個女人在慢跑,臉上掛著晶瑩的汗珠,遠處煙囪林立。三四個人端著飲品,站在露台上,用同樣的愉快目光觀看。那個女人沿著跑道,在三十層高的樓頂上獨自跑步。那景色看上去很美:那女人邁著輕快的步伐,落日餘暉照在玻璃幕牆上,閃閃發光,發電廠的煙囪矗立在河流下游,吐出大量的有毒廢氣。

她和邁爾斯一起,步行穿過時報廣場。他要她停下來,欣賞一輛定製轎車,它就停放在一家袒胸服務的彈球遊戲廳外的禁停路段上。那車漆成玫瑰和淡紫色兩色,側面車窗上裝有起到保護作用的鐵格柵——那車主真有城市人的幽默感。遊客們紛紛舉起照相機,輪流站在車前,擺姿勢,拍快照。還有一些克利須那神的年輕信徒,剃著光頭,手持鈴鐺,面色蒼白,身穿赭石色長袍,腳登高幫運動鞋,虔誠地上下跳躍。

阿西·格林扮演老奶奶的角色,大多數用語言表達出來,提到克拉拉用孩子這個詞,帶著指責的口吻。噢,孩子,別干那樣的傻事。

他們在索霍區的一家酒吧里。

「這不可能,」克拉拉說,「與邁爾斯這樣的人結婚,女人根本不會有那樣的念頭。」

「不管想不想,這樣的人女人是不會嫁的。」

「還是講一講他的優點吧。」

「我講的就是優點啊。」阿西說。

「我不這麼看,邁爾斯不錯。不過,如果你想保持持久關係,或者說建立帶有約束性的關係,那可是愚蠢的。無論從你的角度,還是從他的角度,都做不到這一點。」

「就用同居這個說法吧。」

「對,」克拉拉說罷,笑了起來,「只有這個說法啰。」

「聽我說,我的總體看法是,他有點閃爍其辭。」

「看來,他還沒有做好準備。」克拉拉說。說到邁爾斯不負責的事情越多,她對這個男人的好感越強。「你瞧,總是存在密謀的可能性。」她說罷,又笑了起來。「他覺得,很多事情是沖著他的,所以產生了防衛心態,有些內向。不過,這不是什麼問題,在他和我之間不存在什麼重大問題。我倆相處不錯。」

她覺得事情有些失控。一個喝咖啡用的大杯子從手裡滑落,砸在廚房餐台上。她找不到剛買的用來吃小牛肉的那套刀叉。她四處尋找樓下房間的備用鑰匙,只有兩個地方可能放那鑰匙,不可能放在別處。不過,她在兩個地方都沒有看到。她站在閣樓的一端,凝視對面的窗戶,心裡懷疑那防火樓梯——就是通向房子後面小巷的黑色樓梯——是否可以給她一點啟示?

「你這是在異想天開,孩子。」阿西在酒吧里說。

有一段時期,她使用家用油漆,就是那種用來噴塗散熱片的油漆。她喜歡粗糙的表面,喜歡金屬表面上斑駁的油漆,喜歡塗抹了油灰的窗框,喜歡石膏粉的質感。她用黏合劑把白堊粉和亞麻籽調和起來,抹在經過風吹雨打的木料上。她用了多年時間才意識到這些東西是如何與她的生活聯繫起來的,是如何與她的工人階級氣質,與滿是凹痕的人行道,與瀝青油氈房頂,當然還與先漆成綠色後來漆成黑色的防火樓梯聯繫起來的。其實,那人行道是用漂亮的青石板鋪的,有的石板角破碎了,出現了細粒。她發現,噴塗的油漆成滴狀或者細流,後來怎樣變為記憶元素。塗在散熱片上的銀粉漆,還有父親買來漆餐椅的油漆。一份報紙上有一把倒立的椅子,滿是油墨的報頁上有白色油漆濺落的痕迹,那報頁落在了舊亞麻油地氈上。

在艾斯特和傑克家裡,她端著葡萄酒,聽傑克用和氣、沙啞的聲音說話。她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講的笑話。老傑克不知何故依然活著,面色紅潤,頭髮斑白,晃動手裡的香煙,幾乎忘記了你的名字。傑克喜歡講粗俗的笑話,這樣的笑話艾斯特討厭,克拉拉有點喜歡。這樣的老式笑話讓人會情不自禁地喜歡,它們說的是愚蠢的臉譜化角色,涉及大量的方言。不過,它們的意思詭秘,需要聽話的人配合。在傑克講的笑話中,萬事萬物一直保持不變。

有時候,她發現她塗抹油漆的目的是為了清除它,她用廚具擦刮——她喜歡擦刮之後的油漆痕迹。

她所做的事情範圍不大,目標稍稍偏小。她斷然採取不瘟不火的態度,把一個帶有家族特徵的東西視為一組作品。現在,她開始懷疑她是否希望像她父親那樣,保證讓自己獲得一種遠離桂冠的生活?

阿爾伯特曾用稍顯說教的口氣向她講述他所見過的那些義大利人的事情,講述他在哈萊姆和布朗克斯區成長的經歷,講述他的源於義大利西南部卡拉布里亞的遺產。這些東西往往對某些種類的成功持謹慎態度。作為移民,那些人需要保護,需要兒子、女兒和其他的親人,以免受到美國文化的冷酷侵害。他們的英語蹩腳,腦袋裡裝著背井離鄉的故事,除了親人之外,還能指望誰呢?他十三歲那年,有一天回到家裡,看見父親在沙發上抱成一團,面帶義大利南方人特有的那種憂傷。母親眼圈發黑,眼袋下垂,背叛行為讓她心灰意冷。父親全然無助,脊樑彎曲,四十歲的人看上去像一個八十歲的老頭,瞟了母親一眼,臉上同樣露出悲傷。他們看著剛剛寄來的阿爾伯特的成績報告單。阿爾伯特本以為自己考砸了,各科成績全不及格,最好的是D,還有可怕的F,被學校開除了。然而,情況恰恰相反,對吧?成績單上是一排A,邊上還貼著可愛的小金星。年輕的布龍齊尼終於理解了父母為什麼感到痛苦:他們——小店店員和店員的妻子——不想失去他,不想他進入光鮮的外部世界,那樣的世界就從幾個街區之外的某個變動不定的地方開始。

即便現在,克拉拉也不贊同阿爾伯特的那種心態。她坐在閣樓里,知道自己不會受到某種成功帶來的負面影響。不是說別人取得的成功,而是說她自己取得的成功。她對那樣的成功並不信任,而且覺得羞愧。她需要忠實於自己的過去,即便這意味著,首先是父親會對她感到失望,她自己會與許多小小的失敗聯繫起來。父親把那些失敗收集起來,彷彿當作退色的紀念品。她想到他保留的大峽谷和西部景色的立體電影膠片,想到他用立體照相機拍攝的那些無法觸及的空間。她清楚地記得那個圖像——站在某個懸崖上的那個霍皮族印第安人的偵察兵。無論用立體照相機拍攝的是什麼東西,無論是彩色沙漠,還是錫安國家公園,她自己取得的成功全都微不足道,並不顯山露水的低調處世風格正是她對自己的定位。

阿西端著一杯龍舌蘭酒,克拉拉像往常一樣,喝的是味道單純的白葡萄酒。如果在6點左右吃晚餐時要喝紅葡萄酒,她喜歡下午先來一杯白葡萄酒。在一家光線幽暗的酒吧里消磨一個死氣沉沉的下午,這方式也不算太差。

「你準備幹些什麼工作,可以告訴我嗎?」阿西問。

「我打算到薩加波納克去,去躲一躲。」

「躲一躲。想躲也不要到那裡去呀,應該在這裡躲。」

「取決於想躲避什麼。」

「開始工作吧,馬上開始。坐在這裡等什麼呢?」阿西說,「再看著我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天氣非常潮濕,房門非要肩膀頂一下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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