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混蛋布魯斯 第4節

在城市裡,你學會使用一種小心翼翼、講究策略的語言。許許多多的暗示以及語言的細微差別形成一層表面,就像經過摩擦的銅件,微微發亮。然後你來到荒野中,開始復歸,退變到咿呀而語的狀態,吃蘑菇的菌蓋,它引爆你的大腦,給你超自然的感覺和恐懼,讓你成為阿茲特克的鳥。

馬特·謝坐在亞利桑那州土桑市機場的航站樓里,機場廣播的聲音在他耳邊回蕩。

他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在彈頭研發人員舉行的聚會上的妄想狂場面。他覺得,他看到了某種令人感到恐怖的人際關係體系。在那樣的體系中,他無法說出一個事物與另外一個事物之間的區別,無法說出一聽菜湯罐頭與一枚汽車炸彈之間的區別。它們是由同一些人,以相同的方式製造出來的,並且最終達到同樣的目的。

在紐約,出現垃圾工人大罷工。

廣播里尋找一個人,他的名字叫傑克。

一個帶有口音的女人對坐在旁邊的人說:「那一天,他在我的牆壁上噴繪,我愛上了他。」

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嘴裡啃著一個墨西哥玉米煎餅。

他坐在那裡,等候關於珍妮特搭乘的那次航班的消息,心裡考慮著,是否現在給哥哥打電話。尼克住在鳳凰城,從事某種諮詢工作,每周在一個專科學校教一次拉丁文。

當尼克去世之後,一個形而上學研究者小組將會檢查那個黑匣子。他的個人飛行記錄儀將會告訴他們,他的頭腦是如何工作的,他的行為動機,他的思維狀態。不過,他們未必能找到線索。

在一個名叫天堂谷地方,尼克給商科學生們吟誦拉丁文警句。

馬特取下眼鏡,對著鏡片吹氣,嘴巴呈橢圓形,彷彿在低語。接著,他伸手摘下眼鏡,對著亮光,用手帕擦拭鏡片上的水汽。

請拿起白色免費電話。只要聽到這句提示語,一個小女孩就會對著她自己的小拳頭說話。

他戴上眼鏡。珍妮特走出機場大門。他看見她時笑了起來,發自內心的微笑,滿懷愉悅的微笑,感到寬慰的微笑——她終於來了。當然,這也是滿懷期待的微笑。他望著他們露營時將要帶的一大堆雜亂不堪的東西,不禁笑了起來。他開了一天車,現在還頭昏眼花,沒力氣干別的事情。

珍妮特朝他走來,步履輕快,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那表情的意思是,她不能完全確定她將要在這裡做什麼事情。

「機長說10點4分到達。」

「我給尼克打電話吧?」

「有什麼事情?波士頓現在才7點2分。」

「他就在路上,不打電話顯得很愚蠢。」

「紐約的垃圾工人在舉行大罷工。」她說。

他開車時間過長,仍然覺得頭昏眼花。她在飛機上待了很長時間,狹小的空間和發動機聲音讓她感覺麻木。他們走到停車場,把她的行李塞進吉普車。吉普車裡裝滿東西,包括露營裝備、衣服、旅行袋、書籍,就像消費漫畫上描述的情形。

「再給我說說,我們到哪裡去?」她問。

他倆在一個印第安人保留地旁邊過夜。那是一家陳舊的棚屋,泥磚牆壁,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坐在桌邊,吃著爆玉米花。兩人躺在床上,從那裡可以看到一座白色的天文台。

這個房間還算不錯,可以看見橫樑,配有郊區住宅中常見的舊傢具。兩人很長時間沒有見面,沒有肌膚之親,開始時顯得有些靦腆。珍妮特必須讓自己適應這種情況。他們僅僅一起睡過幾次,都是事先計畫好的。他們缺乏默契,沒有和諧的節奏和心領神會的目光,難以了解對方沒有用語言表達出來的願望和暗示,身體沒有在電梯里相互接觸。而且,這裡沒有電梯。珍妮特身處陌生房間,心裡有些犯迷糊:這其實不是自己,對吧?

如果換成一個女人,她會感覺到匿名帶來的誘惑。在一個房間里與一個男人幽會,這個房間里以前住過上千個男人和女人。把自己的過去扔在一個沒有什麼特徵的汽車旅館裡。然而,這裡不是汽車旅館,謝天謝地,這一點至少還讓她覺得慶幸。

她感到緊張,站在窗戶前,穿著牛仔褲,戴著胸罩。兩人的接觸到胸罩為止,她這時停下來說話,希望讓他知道她的感覺。她對性交並無焦慮。她說,沒錯,她對性交並不感到焦慮,主要的問題是總體上沒有確定感。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一張陌生的床,這樣的場景帶有預先確定的期待。在這樣的場景中與一個男人見面,她覺得不太舒服。她有自我評價的方式,對她感覺有問題的東西持謹慎態度。首先,這地方不夠乾淨;其次,樓下的那個女孩要麼斜著眼,要麼眼白特別多,要麼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她把自己的感覺如實告訴了他,聲音很低,稍微帶著一點情緒。他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等候她改變主意。乘坐飛機,越過整個國家,結果進入這個沒有事先預定的房間。這讓她覺得她與自己熟悉的一切分割開來了。

他聽著,等著,最後明白了,她對某些事情的感覺也符合他的情況。他覺得眼前的情況與這種情形類似:一個人偷偷接近的正是自己幾乎已經完全了解的東西。

她站在窗前。他從她的肩膀上方往外看,對面山頂上的那座天文台的圓頂沐浴著落日的餘暉。

一百年之前,有人穿越了這片沙漠。那些懺悔者吟誦《聖經》,嚴守齋戒,一路折磨自己,有的使用大麻製作的鞭子,有的使用絲蘭科植物纖維編成的鞭子,有的使用繩索做成的鞭子——一種用羊毛線緊密編織的帶結短鞭。

珍妮特不知道如何觀看沙漠,似乎以某種帶有個人情緒的隱晦方式,對此表示不滿。沙漠廣袤,空無一物,將真實的一面毫無顧忌地顯露出來。

他倆在車裡交談。

「再給我說說,為什麼要到那裡去?」

「那是一個野生動物保護區,也是靶場。」

「這麼說,如果野生動物不吃掉我們,我們也會成為別人的靶子。」

他把手伸過去,放在她的大腿上。

「我們可以單獨待一待。」他說。

「我們在波士頓也可以單獨待一待呀。」

「波士頓沒有加拿大盤羊。我們希望看到野生狀態下的加拿大盤羊。」

「我們看到它們時該怎麼辦?」

「我們會很高興,現在已經很難看到它們了。我們去的地方很偏僻。我們會非常興奮。那些動物很漂亮,這裡的人沒有誰看見過。」

她挪動身體,靠近他。她不喜歡公開表達親昵,即使這條路上只有他們兩人也讓她心存顧慮。這也不是在她的公寓里,對吧?這甚至不是在旅館房間里,沒有房門,沒有窗帘,她在旅館裡做這種事情也會先起身去拉上窗帘的。不過,她還是靠近了一些,並且解釋說,如果她知道他要撫摸她的大腿,她就不會穿這麼厚實的牛仔褲了,對吧。

馬特喜出望外。她靠近時,他覺得高興,她朗讀他為這次旅行準備的資料時,他覺得更高興。

他們看到老鷹停在電線杆上,她在書里查找一陣,然後告訴他,它們是茶隼,是一種獵鷹,不是老鷹。這讓他覺得很開心。

眼前的景色也讓他很興奮,與他熟悉的城市特徵迥然不同。更重要的是,這實現了某種夢寐以求的理想,讓他看到西部的另外一面。這一片土地奇特,遼闊,與美國人民緊密聯繫,與勇敢和歷史緊密聯繫,與人們的身份、信念緊密聯繫,與自己在孩提時代看過的電影緊密聯繫。

過了片刻,他叫她不要看書,看一看車外的景色。不過,眼前的景色就是空蕩蕩的沙漠、孤零零的道路。這讓她緊張起來。

尼克從明尼蘇達州回來時,馬特叫他耶穌會信徒。

尼克早就超過了學習教義問答的年齡,不過,馬特還沒有超過,仍舊處於盲目信仰的年齡。馬特喜歡嘲笑哥哥自覺糾正言行的做法,嘲笑哥哥努力獲得分析性見解的做法。無論尼克糾正言行的體驗如何,無論那些北方人如何花言巧語,如何執著地讓理智和靈魂結合起來,從而對尼克產生影響,身為弟弟的馬特都有權利詰問和譏笑哥哥。

母親也稱尼克為耶穌會信徒,不過尼克從來沒有親耳聽到過。

他們給汽車加滿油,買了木炭、食品和礦泉水。他們到了小鎮盡頭,找到了保護區管理員的辦公室。馬特走進去,拿到了許可證,簽署了責任書。這份文件叫作免受損害確認表,基本的作用是要申明:在他們進入保護區之後,如果在實彈演習過程中出現傷亡事故,他們兩人、其中一人或者其親屬根本不可能獲得任何賠償。

非常公平。他們可以進入保護區,不過他們應該知道,三天之內將會舉行空對空演習。誤傷。這個念頭給他們的時間表增添了一點小刺激。

他以認真的態度將相關情況原原本本地告訴珍妮特。他還告訴她,他們不能接觸或者撿拾在這個地區中發現的任何軍用物品,例如,燃料桶、照明彈殼、拖靶、裝有真實彈頭或者模型彈頭的推進器。他告訴她,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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