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混蛋布魯斯 第3節

大理石壁龕中的雕像有男人的大腿和小腿,前臂上有男人的輪廓分明的肌肉。可是,這個形象其實是聖經中的夏娃,胸部豐滿,兩手捧著一個蘋果,肩膀斜著,那姿勢就像一名橄欖球後衛。

為什麼不呢?夜晚的空氣中飄散著些許進行某種相互參照活動的氣氛。克拉拉漫步穿過裝飾豪華的門廳,加入提前進場的人群。他們帶來一種歡快的嗡嗡響聲;其實,來賓以男性為主,這讓克拉拉覺得有趣。看一看那些帶著幾何圖案的光滑的青銅色表面吧,看一看那些披掛著織物的鏡子和高大的枝狀吊燈吧。這是一座充滿藝術裝飾的宮殿,到處可見擦得透亮的金屬飾件,讓人感覺到機械時代的完美。這些東西的格調顯得非常精美,不過那一幅壁畫算是另類。

大廳里的人喜歡這幅壁畫。一件帶有神秘色彩的巨幅作品,高六十英尺,寬四十英尺,表達的主題是某種失去的地平線。它位於樓梯上方,樓梯在它的下面形成一道溫和的曲線,使作品中亂石嶙峋的山峰反射在高大的鏡面上,讓畫作得到延伸,在大廳上方形成迷魅的效果。在琥珀色的薄霧中,一位老者身穿披風,手持權杖,一群火烈鳥站在薔薇色光芒之中。克拉拉覺得,這個畫面充滿媚俗藝術的味道,購買印著這幅畫的明信片就會讓自己立刻死去。

沒錯,這裡是無線電城音樂廳,克拉拉大概十三歲時來過。那時,它大約開放了一年。這個國家的展示室。她記得這裡有很高的牆壁,樓梯上鋪著地毯,而且還記得這裡的化妝室。那是她記得的地方,就在樓下,在那間氣派的側廳里。

她看見,邁爾斯·萊特曼在人群中左右穿行,走近時做了兩個急轉動作,旋轉360度,眼皮微微上翻。

「我們在什麼地方,是在布魯明戴爾百貨店的樣板間里嗎?」

「我們回到了1932年,這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空間。」

「這有點讓人不知所措,對吧?」

「現代爵士樂。」克拉拉說。

「你相信嗎,我從未到這裡來過。」

她吃驚地發現,邁爾斯特地打扮過。許多人都打扮過,邁爾斯也是如此,不過根據他的標準罷了。他穿著破靴子,牛仔褲,豹紋襯衣配著領帶,黑色燈芯絨上衣的下擺是老式的,呈喇叭形展開。

他們兩人看到,一名男子從寬大的樓梯上下來,走過壁畫時裝出一副受傷的模樣。邁爾斯給克拉拉帶了一盒香煙。在等候的過程中,他給她介紹這次活動的相關背景。

這場活動是展播謝爾蓋·愛森斯坦的一部具有傳奇色彩的失蹤影片,片名叫《地下世界》 。這部片子最近在東柏林被人發現,進行了細緻恢複,在邁爾斯所屬的電影協會的庇護之下,送到了紐約。這是該協會的一個出乎意料的成功之舉。通過長時間的努力和明爭暗鬥,通過艱苦的討價還價,協會設法與幾位搖滾音樂經紀人達成協議,共同贊助這場一次性放映活動。放映活動配有管弦樂隊演奏,這個場地幾乎可以容納六千觀眾。

「你怎麼解釋到場觀眾的組成?」克拉拉說,「大廳里有許多同性戀者。」

「我覺得,你應該觀看影片,然後自己得出結論。我只能告訴你,消息早就傳開了,愛森斯坦拍攝了一部表現強力主題的片子。這部片子的主題在某種層次上涉及生活在陰影之中的人物,所以幾十年來被人藏了起來。蘇聯政府或者相關政府,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和蘇聯,封殺了這部影片,它直到現在才得以與觀眾見面。」

這部片子可能拍攝於30年代中期,拍攝斷斷續續,秘密進行。那一段日子對愛森斯坦來說非常壓抑。當時,愛森斯坦大概賦閑在家,蘇聯的導演同行要他放棄自己的理論和想法。愛森斯坦被稱為怪人,被稱為充滿神秘、政治上不健康的人,被指摘為與人民失去聯繫的人。有人傳言他遭到了處決。

艾斯特·溫希普來了,揮舞著手袋說:「我不需要看片子了,本來就已經喜歡它了。這個大廳很棒,我以前卻忘記了它。邁爾斯,瞧你這一身打扮,就像出席一次現代搖滾樂聚會。」

「傑克在哪兒?」克拉拉問。

「他能在哪兒?是你的襯衫還是領帶讓我覺得頭暈?」

「謝謝,艾斯特。」

「他在那邊喝點東西。」艾斯特說。

一種氛圍讓到場的人充滿活力。無論你的性取向是什麼,你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欣賞相互衝突的東西。想一想電影與戲劇之間的關係吧,這部片子正是在這樣的關係中進行展播——在火箭女郎舞蹈團和樂器銷售巨擘沃利策的營地式環境中,放映世界電影的著名大師的作品。可是,這家音樂廳的造型具有某種特徵,給人深刻印象,是一個令人深感興奮的場所。它的裝飾有些誇張,浮華,外牆上面有上了瓷漆的銅質小圓盤,售票廳里設有漂亮的展示櫃,門廳里的樓梯欄杆是用鎳青銅鑄造的,但是,這個地方很像遠洋巨輪甲板下面清靜的大廳。你不要忘了,無論將要放映的這部影片在什麼層次帶有嚴肅性,它無疑將會充滿特殊風格。至少,你會希望看到這樣的片子。《伊凡雷帝》具有蒙太奇的力量,不是也包含具有喜劇效果的場景?不是令人在捧腹大笑之餘,同時也或多或少屏息思考?

「到目前為止,觀看過這部片子的人實際上屈指可數,」邁爾斯說,「我們團隊中有四個人看過,還有幾個負責宣傳的人和影院老闆看過。在鐵幕這一邊,看過的人只有這些。」

邁爾斯非常了解愛森斯坦的片子,知道許多鮮為人知的細節。他知道《戰艦波將金號》中的連續鏡頭:黑色靴子形成死亡節奏,士兵穿著白色短上裝,母親有氣無力地抓著自己的背心,嬰兒車的後輪飛出畫面。

但是,關於這部影片,有些信息看來無人知道。它是在什麼地方拍攝的?如何拍攝的?他顯然沒有得到官方的支持。他為什麼沒有使用聲音?一個說法提到了墨西哥。另一個說法是,他為墨西哥史詩公開拍攝了大量鏡頭。那是進行顛覆性冒險活動的一個借口。人們知道的信息僅此而已。

「實際上,我從未看過他拍攝的片子,」艾斯特說,「不過,我曾經見過他,你們知道嗎?」

邁爾斯慢慢轉過頭去,兩眼打量著她。

「你認識愛森斯坦?」

他的臉上完全是一種重新評價的神情。

「有過一面之交。」

「在哪裡?」

「在這個國家。當然,我那時很年輕。在紐約。我覺得,我還未滿二十歲。他坐在那裡,讓人畫像,我父母認識那位畫家,我跟著去了。」

「我們應該談談相關的情況。」邁爾斯說。

「就是見過一面而已。他要我叫他謝爾蓋。」

「還有呢?」

「他喝了很多牛奶,他說那是早餐。」

「還有呢?」

「實際上,他露面時手裡拿著牛奶,用瓶子裝的。我遞給他一個杯子,他謝了我。」

「還有呢?」

另外一件無人知道的事情是,這部影片片名的出處。愛森斯坦懂德語,完全有理由選擇一個德語片名。但是,可能性更大的一個原因是,這部影片在東柏林一個地窖里存放了很長時間,片名由此得來。

「我記得,他是一個長得像侏儒的傢伙。」

「還有呢?」

「大腦袋,額頭很高。那時,牛奶是用瓶子裝的,記得嗎?」

它成為人們很想一睹為快的片子。一種狂熱開始形成,一票難求,有的票要價很高,而且還出現了假票。人們從各個度假勝地趕來,千方百計想要弄到一個座位。

只是一部片子而已,而且是一部默片。在《紐約時報》周末版撰文介紹之前,這部片子可能根本無人知道。可是,這種現象顯示了失常行為具有的特點:一旦開始出現,很快便可達到瘋狂的緊張狀態。

「不過,我們真的能夠坐下來,看完整部片子嗎?」艾斯特說,「也許,可能出現這樣的情形。我們面對偉大的東西,所以不得不表示尊重。其實,我們坐在那裡心神不定,希望自己是第一批走出大門的人,這樣就能打到計程車。」

「你想到的是戲劇,」邁爾斯說,「這是電影。」

艾斯特的丈夫傑克·馬歇爾來了,他的呼吸中夾帶著花生的氣味。他們走進了大廳。

克拉拉現在回想起來了,當時的情景突然歷歷在目,長毛絨地毯給人備加呵護的舒適感,彷彿她母親在那裡徘徊。整個空間像母親子宮一般,曲線柔和,給人慰藉。舞台入口光艷四射,觸及天花板,頂點有八層樓高。一排排絨面椅子形成一道道階梯,合唱隊站立的階梯點綴著兩側的牆壁。內部空間非常寬敞,讓人嘆為觀止,覺得大廳里的人彷彿矮了一截,像一個個小孩。有的腦袋不停轉動,有的腦袋高高抬起。重新發現的過程給人帶來驚訝和愉悅,這種感覺在人群中飄浮。而且,這樣的感覺在這個晚上還會出現。

結果,這場表演具有一種速度和主題。它在追逐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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