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混蛋布魯斯 第1節

這是在房頂上度過的夏季時光,小酌一杯或者享用宴席。楔形花園中擺放著一張熟鐵桌子,帶有曲線的四條腿上露出氧化痕迹。攀爬在煙囪上的也許是法國玫瑰,那種顏色被稱為少女紅暈。有時候,在鋪著石板的狹長天台上,在銅質大桶中栽種著的白樺樹蔭下,十來個人在夜裡談笑風生。他們的聲音拂過涼爽的菜湯,飄向房頂的天窗,飄向穹窿頂和水箱。有時候,克拉拉在房頂上與一位老友共進午餐,坐在沙灘椅上,吃著從中國餐館叫來的外賣,金魚草在陽光下散發出一陣陣黃油的氣味。

這就是克拉拉·薩克斯在房頂上度過的夏日時光。在發燒的街道構成的方格上方,她發現一個隱秘的城市。過街信號燈上有走或者不走兩種顯示。一千萬個腦袋上下移動,漂浮在計程車條紋形成的波浪線的上方,他們的腦電波各不相同。沒錯,街道上充滿個人特性,人的方向各不相同,可是你必須爬上房頂,才能看清保留在石頭和銅件之中的東西。她放眼望去,安放在房頂上的通風口和天線密密麻麻。突然,一種無法解釋的奇異姿態凸顯出來。長著蝴蝶翅膀的天使隱藏在布利克街上的一個飛檐下;在一幢寫字樓房頂上,用白色護牆板搭建的小房子顯出某種神秘;奇妙的裝飾性頭像帶有復活節島藝術的風格,貼在中城一幢塔樓的四個角上。她發現,那些出自無名工匠之手的東西給人靈感。遠處是大橋的鋼纜,轟隆隆的聲音不時在天空中響起;不過,那並不是真正的雷雨。

她現在已經五十四歲了,讓這個數字在你的腦袋裡轟隆作響吧。她五十四歲,處於兩個項目的間歇期間,隱形於這座城市之中,等著返回工作現場,去創造,塑造,修改,建設。

世貿中心大樓正在建設之中,已經高高聳立起來,兩個塔樓,頂端有幾部起重機,工作電梯在大樓外側快速地往上移動。她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可以看到它。她吃了飯,喝了一杯葡萄酒,走到欄杆——或者露台——前。它就通常出現的那個地方,凸顯在曼哈頓島的漏斗形狀的末端。一天黃昏時分,在一個展覽大樓的房頂上,一個男子站在她的身旁喝酒。她覺得,他大約六十歲,大塊頭,下顎寬厚,不過也算不乏保養,自信,穩重,優雅,一個看似家境殷實的歐洲人。

「儘管顯然是兩座塔樓,」她說,「我認為它是一體的,而不是兩座分開。它是一個整體,對吧?」

「我覺得,非常可怕的東西,不過你得面對它。」

「對,得面對它。」

兩人一時沒有可談的話題,站在露台上,一起面對四周令人悲愁的情景。和陌生人擁有相同的審美判斷,所得的結論不免流於膚淺,這讓她覺得很不自在。後來,她感覺到,他一動身體,似乎發出一陣響聲,態度嚴肅,意向確定,意味著要改變話題。他仍舊看著兩座塔樓,對著她輕聲說道,實際上是低語:「我喜歡你的工作,你知道嗎?」

「是嗎?」

「非常認同。」

有些夜晚,空氣非常潮濕,無法關上房門,必須靠上肩膀,用力頂住才能關閉。大橋變形了,人行道破裂了,街道上垃圾遍地。她必須勞神費力,與房門認真交談一陣,它才勉強關上。

她喜歡電閃雷鳴的夜晚,空氣中瀰漫著一種靜電,亮光閃過,雷聲傳來,形成巨大的無形脈動。它是原生質的,柔和,緩慢,你幾乎可以解讀它的富於韻律的結構。有時候,她站在安放在更高露台上的桌子前,桌子上固定了一把遮陽篷。一陣清脆的聲音傳入耳際,恰似槍響——她把目光轉向印有條紋圖案的沁扎諾遮陽篷,發現那是傘的邊緣在微風中啪啪作響。

克拉拉以審慎方式感受自己的快樂,讓它保持在自己身邊。她覺得自己受到眷顧,最近的創作受到好評;在飽受背部疼痛和失眠折磨之後,恢複了良好感覺;在短暫的憂鬱之後,頭腦恢複了清醒;在無節制的狂熱購物、外出尋歡交友之後,重新開始節省開支。她站在露台欄杆後面,內心寧靜,感覺快樂,呈現出多年未有的良好狀態——他們都是這麼說的。

那時正值尼克松下台,不過她與她的朋友不同,對此不持讚賞態度。尼克松讓她想起她的父親,另外一個身心疲憊的老人。兩人的步態和舉止有些相像,有時垂頭喪氣,神情痛苦,遠離他人,一副失敗者的模樣。

她站在露台欄杆後面,看到那些鋸齒形雕飾、圓花飾、扶手上的小瓮、古典的水果裝飾、支撐陽台的渦卷形托架,心裡很想知道是誰雕刻了那些石頭,栩栩如生地表現了那些細微差別。她覺得,他們肯定是外來移民,很可能是義大利的雕塑工匠,那些早年的無名藝術家長眠在藍天之下。

她尚不習慣在公眾場合被人辨認出來。這樣的情況有時出現,不過頻率很低。被人認出的情形使她覺得她彷彿置身於一個四面安有鏡子的小房間里,別人在測量她的尺寸。除了朋友之外,別人往往不知道她的身份。在大多數場合中,她是隱形的,在街道盡頭的那個市場里的人不知道她姓甚名誰。在購物區里,匆匆而過的年輕人會忽視她模糊不清的身影,覺得她是一個並不起眼的中年婦女,一般的人——對,一般的男人——也最多只會把她看作一個普通女人而已。

這並不是問題所在。她既非單獨無伴,亦非無人愛憐。對,從愛這個字眼的深層意義上說,她無人愛憐,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她有過足夠的愛情,充滿痛苦,刻骨銘心,難以釋懷。那幾段婚姻包含積怨,她難以從中獲得堪稱可靠的獨處方式。學會如何才能不被別人看到,這是一種充滿好奇的體驗,一種起到支撐作用的自我意識方式。

那個夏天,邁爾斯·萊特曼常常到她這裡來。邁爾斯身上有一種東西,讓她覺得他是一個吃剩飯的角色,不過她後來慢慢習慣了,漸漸喜歡上他。他充滿活力,耿直坦白,基本不耍手腕,對毀滅許多愛情萌芽的掩飾手段一無所知。

她穿弄皺的長裙,穿配有精緻修飾折邊的斜紋棉布裙子。

她站在一座廠房的房頂上。晚餐聚會在那個地方舉行,可能是一個人數不多的劇團發起一次募捐活動。五十個人喝著紙杯里沒有經過冰鎮的葡萄酒,呼籲說,我們需要戲劇。

她站在露台的欄杆附近,與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聊天,得知她面對的那座大樓叫弗雷德·F·弗倫奇大廈。它大約在北面十個街區的位置上,一幢稍舊的塔樓,中間由許多部分組合起來,頂部鑲嵌著馬賽克。

她希望聽清那個人說些什麼,但是卻無法集中注意力。那個名字在她的腦海里發光,那種閃光埋藏在心靈深處,經過了整整四十年時間才浮現出來。

弗雷德·F·弗倫奇。她應該給邁爾斯講述那一段滑稽、怪誕的往事。她希望完全融入其中,然後仔細斟酌,完善細節,一一道來。喜歡男孩的羅舍爾和那個好色的男孩一起,坐在后座上。當然,她也身在其中,克拉拉·薩克斯,沒有X那個字母。她記得自己當時如何一邊走,一邊談。那種感覺是真實的,她也是真實的,那樣的方式她已經忘記如何使用了。

她的目光透過閣樓的高大窗口,看到在建築外面拐來拐去的防火樓梯。這是她看到的主要景象,黑色的金屬結構,在背街上空反覆交叉。她感到疑惑,那些線索可否告訴她什麼東西呢?

閣樓寬敞,用台柱支撐著,十分宜人,讓人難忘。她心裡想,閣樓可能是危險的,不是說它火災時危險。她必須提防自我偷偷溜進來,必須問自己,如果你在某個地方的一間低矮閣樓里工作,你是否以更真實的方式看待這一點呢?她努力把自己的工作縮小到人,即便它並不具有人的形象。她小心謹慎,提防自我、英雄、高度和規模。

那就是房頂上展現出來的口才。你可以佩服但是不要效仿。

她女兒在這裡,她倆步行到鑄鐵區,在一家名叫格林尼治村的餐廳里吃午飯,買了一些東西。整個過程很痛苦,與特雷薩相處總是讓她覺得痛苦。特雷薩擺出一副遭到剝奪的姿態,一種顯得頑固的樸素裝束。她體重超標,故意打扮得非常難看,似乎在說,爸爸喜歡我本身的樣子,可是母親卻不是如此。母親覺得,我可以更好看一些,更聰明一些,我可以結識模樣更好看、腦袋更聰明的人。

她聽到那些清脆的響聲,抬起頭來,看見那個沁扎諾遮陽篷,意識到那是流蘇在河風中啪啪作響。

特雷薩二十五歲,可是看上去沒有長大,缺乏輪廓。對克拉拉來說,此次見面最難受的事情是坐在閣樓里交談,或者說等待沉默被打破。她發現,女兒本來喝茶要放糖,但是在她這裡卻不放。

「你應該去看一看爸爸。」特雷薩說。

她的這句話說出來,作為一種挑釁行為,一種形式的譴責,與從老遠的地方坐火車到布朗克斯來沒有什麼關係。

「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請你相信我。」

「我無法相信,你們兩人住在同一座城市裡,卻一次面也沒有見過。」

「坦率地說,我可以和他同住一條街上。這不是在哪裡居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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