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未知之雲 第2節

他等候查克·溫賴特到來。周圍是碼頭所用的大型機械,重型起重機、架空吊車。牽引式挂車依次駛入標出的位置,碼頭專用吊車發出轟隆響聲,在薄霧中裝卸貨物。大船甲板上碼放著集裝箱,你幾乎無法相信那船有多大,也不知道它叫什麼。在海灣的遠處,一艘航空母艦慢慢駛向金門,航道上晃動著由這種艦艇組成的船隊。三艘消防艇正在噴水,噴出的水流形成巨大的弧形,就像道別用的香檳酒。

馬文看了一下手錶,過去一個小時里,這是他第二十次做出這樣的動作。他站在中轉貨棚附近,保持安全距離,一身裝束就像一個在大霧中迷失的異教徒:頭戴絨面革旅行帽,身穿雙排扣風衣。風衣上有許多扣子,帶有肩飾、肩部加層、連肩袖、寬邊衣袋、腰帶、袖口搭帶——這些名稱他是在經營幹洗店時知道的。他覺得,他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打扮過。

他手裡拿著一把裝在護套——那護套是另外一把傘的——里的摺疊傘,天藍色的風衣里是鮮艷的黃綠色衣服,這樣的搭配只有她妻子喜歡。

埃莉諾在這裡,這是她首次和他一起,為了尋找那個棒球外出旅行。別忘了,這裡是舊金山,是她不願生活的地方,不願回憶的地方。

海灣大橋就在他的右側,每分鐘成千上萬輛汽車從橋上飛馳而過,車上的那些人從未聽說過馬文·倫迪,從未聽說過他對棒球的痴迷。

他再次看錶,然後凝視海灣的另外一側。

查克·溫賴特是船員,在一艘不定期貨船上工作,該船從阿拉斯加出發,正在沿著海岸南下。馬文又是打電話,又是發電報,與輪船公司、港務局長以及該船船長聯繫過,知道了這艘船的行蹤,知道了船員名單。已經多次確認,多次判定,充分證明小查爾斯·溫賴特——那個叫作查克的人——就在這艘船上。貨船名叫幸運阿耳戈斯號,裝載著沙子和碎石,已經離開了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港。

查克是棒球擁有者鏈條中的關鍵人物。那個棒球以前幾易其主,馬文收集了各個擁有者的大量信息,溫賴特的名字終於——那個並不表示最終而是表示接近最終的那個詞語叫什麼來著?——出現了。

他等了半個小時,然後去輪渡大廈,希望詢問幸運阿耳戈斯號的情況,看一看他是否應該感到擔心。那裡的人告訴他,該船大約一個半小時之後將要停靠第七碼頭。

他走出來,站在微風中,吸了一口氣,嗅到了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一股臭味。那氣味勉強可察覺,但是夾帶著奇特的情感力量。後來,它飄過去了,與微風一起飄走了。他聽到汽車駛過大橋,發出陣陣響聲,看見埃莉諾打著天藍色雨傘,滿面笑容,朝他走來。

「我知道會在這裡找到你。我過來看看這幢漂亮的大樓。」

馬文回過頭去,想看一看他漏過了什麼可愛的東西。

「你知道嗎,這幢大樓沒有被大地震破壞,可是那大鐘被震壞了,停擺已經整整一年了。」

「總是有停擺的大鐘。」馬文鬱悶地說。

「它似乎是要提醒可以看到大鐘的每一個人。」

「提醒什麼呢?」

她沖著他揮舞了一下導遊手冊。

「有時候,厄運顯而易見。」

「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口大鐘是在上午早上5點17分停擺的。5、1、7親愛的。如果把三個數加起來,得數是13。」

也許,微風中存在著變化。他再次注意到那氣味,發現它以奇怪的方式,讓他感動。這樣的氣味源於記憶之中,自己聞到的這種帶著刺鼻的泥土氣息。他心裡湧起一陣難以名狀的衝動,希望找到它的源頭。

「你的溫賴特先生在什麼地方呢?」

「船晚點了。」他說。

「不要這麼悲觀吧。」

「悲觀從何說起?我站在這裡聊天。」

「你弓腰駝背,沒精打采。」

「我一直弓腰駝背,沒精打采。這是當年在工廠上班時落下的毛病。」

「說到那棒球,你總是這樣弓腰駝背,沒精打采,比平時更加厲害。」

埃莉諾的話沒錯。埃莉諾的判斷出過錯嗎?他有時候沖著她發牢騷,然而他倆都知道,她幾乎總是正確的。她說話帶著英國口音,烤制的鬆餅是他提前一天期待的東西。她對穿著非常講究,他覺得那可能是她身上的一種疾病。他幾次看見她對著衣櫃喃喃自語,不過總會使用一個他喜歡的詞語,以頗有情趣的方式,恰當表達這樣或者那樣的意思。她做事意圖堅決,然而總是低調處理,確保他能明白她的意思。現在,他們的女兒已經獨立生活,工作不錯,住的公寓環境安全。埃莉諾以審慎的態度防止馬文對棒球的痴迷走向極端,防止被調侃掩蓋的憂鬱癥狀日益加重。

後來,他們開始沿著英巴卡迪諾大道輕鬆地往前走。馬文發現,碼頭編號的數字越來越大——數字越來越大,而且全是偶數。這意味著,他們離七號碼頭越來越遠。然而,這似乎是那氣味引導他去的地方,一縷刺鼻的氣味隨著微風不斷飄來。

「你需要這個叫溫賴特的傢伙告訴你什麼呢?」

「他長眠地下的父親是怎樣得到棒球的。」

「你這樣做是為了得到什麼結果呢?」

「那叫什麼來著?」

「傳承線索。」

「傳承線索。」馬文說。

1.查克·溫賴特的前妻,那個叫蘇珊什麼的女人——別管那些細節。

2.那個人有八分之一印第安人——馬文忘記了那個部落的名稱——血統,讓馬文知道了查克·溫賴特的前妻。

3.他人生活形成的震撼。另外一種生活,那爆炸,那衝擊。

4.查克在美國空軍服役,先後在格陵蘭島和越南駐紮過,AWOL(不請假而缺席)——這叫什麼來著,是首字母縮略詞。後來,查克四處漂流,長出了絡腮鬍須,有了一個孩子,孩子的名字叫達科他。

5.馬文就是在那裡找到查克的前妻的,在嗒達科他州的急流城碰巧遇到的。她當時領著病人,從水深四英尺的游泳池裡趟過。

6.震撼,日常生活具有的力量。在無塵房間裡面,對著一排排電腦是不可能杜撰出來這樣的東西的。

「馬文,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嗎?」

「有三個小時的時差,我覺得,我不能再等了。」

「走路時把腿抬高些。你是一個健康人,可是卻裝出一副病人的樣子。」

「這是人民頻道上的閑談。」

她既沒有吹毛求疵,也沒有過分挑剔,而是輕言細語地和我說話。她對他的態度超過了他的預期,她回英國探親時會給他寄明信片。想像一下吧,收到自己妻子寄來的明信片是什麼感覺。

這時,她戛然而止,穿著鮮艷雨衣的身體一動不動。

「我聞到的是什麼氣味?」她問。

馬文開始理解那氣味為何引起他如此強烈的興趣。從某種意義上說,它來自他自己。他回想起他倆二次大戰結束六年之後在歐洲旅行的情景。那時,他們新婚燕爾,埃莉諾是一個家境一般的姑娘。兩人以最便宜的方式,度過了時間很長的蜜月。他們乘坐慢車,入住破舊旅館,省去了一切舒適。不過,他們還開始一項重要工作,對馬文的家庭來說意義重大。馬文想要找到他的同母異父哥哥阿夫拉姆·魯巴斯基。阿夫拉姆曾在紅軍中當兵,在列寧格勒負過傷,在斯大林格勒負過傷,在格羅德諾開槍自殘,打傷了腳趾。後來,阿夫拉姆冒著斯圖卡轟炸機的攻擊,划船渡過伏爾加河,結果被德軍抓住。他逃跑成功以後,一路向南,足上裹著報紙當鞋子,在喀爾巴阡山脈與一個吉卜賽姑娘結婚。他吃的是從黑海里抓到的白鮭魚,最後消失在烏拉爾山區的某個地方。

諸如此類的俄羅斯故事。可是,馬文現在卻要尋找一個棒球。不過,他不想輕視自己關注的東西。它有它自身的史詩特徵,有它自身的歷史,記錄著挫折和甜蜜回憶,記錄著家人外出野餐的情景,記錄著在房子後面門廊上度過的與臭蟲為伴的黃昏時光,記錄著希望的浮現和破滅,記錄著唱片里無法聽到的迷失之歌。

「我們回去吧,行嗎?我覺得,自己不想靠近這種氣味了。」

她說氣味一詞,臉上露出懷疑的表情。那是她對某些氣味的特殊反應,嘴巴嘟起,兩眼睜大,盯著可恥東西的源頭。

「可能是污水管什麼的。斷斷續續。我們再走一段吧。」

「我是在度假哦。」她說。

「這讓你覺得噁心?有人用手抓著駱駝肉吃,上午返回崗位,照常工作。」

「我們先說好吧。走到前面那個建築工地,然後返回。」

「就一點氣味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說。

然而,氣味已經不是一點了,這時變得越來越強烈,吸引他慢慢靠近。他回想起那些破舊旅館,回想起旅館裡的廁所——值得慶幸的是,廁所在走廊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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