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未知之雲 第1節

我一直有一個心結。在我內心結構中,存在某種距離,一定程度的分離。我覺得,這一點與我父親的類似。我有時候試著去淡化,有時候想到去淡化,有時候說,見鬼去吧。

我應該告訴妻子,我心裡這樣說。我告訴她,不要棄我而去。我告訴她,有一個義大利語詞或拉丁語詞,它可以解釋一切事物。後來,我給她說了那個詞。

她說,這解釋什麼呀?然後,她回答說,虛無。

在這裡,解釋虛無的這個詞是lontananza(遠處),表示的意思肯定是距離或者遙遠。不過,照我的用法,照我的解釋,這個詞意思明確,清晰,它表示歹徒——犯罪集團的歹徒、打造出來的人——擁有的精心計算的距離。一旦成為打造出來的人,你就不需要不斷施加的外部影響了。你已經擁有全部本事,你被打造出來,你是精心培養的,你是一面牢固的羅馬城牆。

我在洛杉磯,心裡想到這些事情。人們說,看到的洛杉磯只是它的一半。也許,這是我想到父親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我弟弟馬特一直強調的那個假設,那個掛在嘴邊的說法:老爸傑米住在加州南部的某個地方,使用那個通常的化名。

我告訴他,使用自己名字的那個傑米已經死了,我們才是使用化名的人。

然而,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互相矛盾的——是這個場景:我站在圍欄圈起的場地中,周圍是小平房組成的貧民窟。我抬起頭來,仰望這個奇特巨大結構的尖頂。它叫瓦特塔,表達了某個人天真的無政府主義理想。我看的時間越長,想到傑米的事情就越多。整個結構表面塗著家裝油漆,包括高塔、供鳥戲水的水盆、人造噴泉、裝飾精美的柱子、華麗的小配飾。綠色的七喜飲料瓶子、藍色的氧化鎂乳液瓶子、色彩斑斕的瓷磚碎片,這些東西一一用水泥鑲嵌起來。整個建築群——包括大門和裝飾——全都出自一人之手。那個人是義大利移民,來自那不勒斯附近的某個地方,可能目不識丁。他離開了妻子和家人,也許他們離開他——這一點我不確定。關於這個人的敘事幾乎一片空白,出生年月不詳。他花了三十三年時間,完成了這件藝術傑作,使用的材料包括鋼筋、陶片、小卵石、貝殼、汽水瓶子、鋼絲網等等。所有材料全都手工砌合,用了三千袋沙子和水泥。在那些歲月里,他身上系著玻璃清洗工人高空作業所用的繩子,懸在塔上,也許在九十英尺的高空中。他穿著破爛不堪的工作服,頭戴沾滿灰塵的淺頂帽,面孔被陽光晒成棕色。他配戴頭燈,以便夜裡工作,玻璃片在他的雙手和胳膊上磨出了硬皮,玻璃粉末落入他的眼裡。下面的電唱機播放著卡魯索的歌曲。

傑米標新立異,善觀手相,能夠根據他自己的血肉之軀預測未來的事情。但是,根據我弟弟說法,他有一天看著自己的手,發現上面一片空白。他是否變為離家出走的怪人?我是否可以把他想像為離家出走的怪人?在某種意義上,我可以這樣說。他既不洗衣服,也不換衣服,蓬頭垢面,在街道上自言自語。一天,他突發奇想,用水泥和製作雞籠的鋼絲網創作一件標新立異、散漫凌亂的藝術品。

這就是互相矛盾的事情。在傑米出去買煙的那天夜晚,他的未來就已經終結了。在我的想像里,他此時此刻在這裡浮現出來,現身一半,出現在別樣的現實之中,沐浴著洛杉磯的陽光,享受著地中海式氣候。這是為什麼呢?

我漫步在幾座高塔之間,三座高的,四座矮的,塔身為網狀結構。我看到,他在入口拱門上使用了代夫特陶器和熔化玻璃,泥磚表面中鑲嵌著珍珠母。儘管這些材料帶有遺棄性質,看似信手拈來,純粹的意圖佔據著支配地位,然而這個人無疑是建築大師。整個地方具有一種結構統一性,讓人覺得主題反覆出現,工藝靈巧使用。此外,如果薩巴托·羅迪亞確實是他的真名,高塔上四處都有這個姓名的縮寫。SR鐫刻在拱門上面,就像在外面街道上看到的表示幫派名稱的塗鴉文字。

我試圖理解傑米在這裡表現出來的力量,腦海里浮現出他的身影:在某個地方,在一個小如鞋盒的房間里,他衣衫襤褸,嘴裡咕噥著,握著一把鉛筆刀切梨子,無拘無束,無需對任何事情負責,無需對任何人負責。活靈活現的傑米。這時,我想到了一件事情。它發生在我大約八歲時,對它的回憶釐清了兩者之間的聯繫。當時,父親站在街道對面,看著兩個年輕人——兩個生手——在某人的簡樸房子前,用磚頭砌門柱。他先是觀看,接著提供建議,一邊用手比畫,一邊用剛學的蹩腳英語解釋,以便讓他們能夠理解自己的意思。後來,他決定親自動手。他隨手把短上裝遞給旁邊的人,拉起墨線,重新定位,抓起泥刀,刮平灰漿,準確砌磚,動作麻利。我原來不知道他能做那樣的事情,現在覺得母親也不知道。我過了街,隱約的自豪感在心裡油然而生。周圍是中老年人,看熱鬧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那麼高興。在他們眼前,一個身穿白色襯衣、系著領帶的男子非常熟練地干起了磚瓦工的活。

薩巴托·羅迪亞完成高塔之後,放棄了那塊土地和地上的藝術傑作。他離開了瓦特,他說,他離開這裡,到別處去面對死亡。他留下的是一種自由靈魂的旋動噪音,一座爵士樂的大教堂,一件充滿力量的作品。對我來說,它在我內心深處的引起震動,讓我覺得自己的幽靈父親活在那裡的牆壁之內。

招待員送來經過冷卻的叉子,供我享用自己喜歡的色拉。大個子西姆斯嘴裡嚼著芝士漢堡包,那是用三種切達乳酪做的,每一種在菜單上都有詳細說明。餐廳的牆壁上,露出前一天地震留下的一道縫隙。西姆斯大笑時,我看見他的嘴裡塞滿了發亮的乳酪細絲。

西姆斯聽到愛德華茲基地里的試飛飛機的轟鳴,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他說,他們擁有的飛機可以從太空邊緣彈射出來,重新返回地面。

我們在莫哈維斯溫泉——位於洛杉磯城外的一個會議中心。最近,我開始在廢物控制公司供職。這家公司在行業內被稱為奇才公司。我在這裡所持的態度類似於參加學校介紹會的大學新生,希望適應這裡的語言和習慣。我的非正式顧問是西梅翁·畢格斯,他是從事垃圾填埋的工程師,已在這家公司工作了四五年時間。幾家廢物處理公司的代表出席了在莫哈維斯溫泉舉行的會議。我們和一個規模較小、目標更為明確的團體共同使用這個會議室。那個團體由四十對已婚夫妻組成,此行的目的是交換性伴侶,然後討論交換之後的感受。我們是處理廢品的,他們是趕時髦的,他們讓我們覺得很不自在。

西姆斯說:「那艘船一直徘徊在海上,從一個港口航行到另一個港口,幾乎有兩年時間了。」

「你說什麼?沒人願意接受這批貨物?」

「去了一個又一個國家。」

「貨物的毒性有多大?」

「我聽到了謠傳,」他說,「當然,這並不是我的工作範圍。這個謠傳出現在我們公司駐紐約辦公室的某個密室里。它叫飛行自由號,是一艘幽靈船。」

「我認為可怕的物質常常傾倒在LDC的土地上。」

我剛剛了解到,在銀行和其他全球性實體使用的語言中,LDC的意思是欠發達國家。

「就是那些有色人種居住的小國家。沒錯,這是一種令人作嘔的買賣,規模在一直擴大。接受一批有毒貨物之前,那些國家要收取巨額費用,可能高達其國民生產總值的四倍。接受之後會出現什麼情況?我們不想知道。」

「行了。不過,為什麼這批貨物成了不能接受的東西呢?船上究竟裝了些什麼?為什麼我們不知道呢?」

「也許,我們試圖避免某些尷尬局面。」西姆斯說。

地震發生時,我和一些同事一起,站在會務組的接待套房裡,手裡端著飲料,兩眼盯著周圍世界慢慢傾斜。套房裡的人發出陣陣低語和呻吟,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等著局面變得明朗。那是一次輕微地震,5級多一點,我們後來得知是5.4級。我們坐下用午餐時,發現餐館的牆壁上有一道裂縫,我覺得自己地震時內心出現的恐慌感是有道理的。

「你認為是什麼,是毒品嗎?偽裝成有毒廢品?我也聽到了傳言。」

「給我說說這事兒吧。」西姆斯說。

他坐在桌子對面,滿臉堆肉,身體壯實,下唇突出,耳朵小得古怪,沒有耳垂,圓圓的,是搗蛋鬼長的那種小耳朵。

「我希望聽到你的版本。」他說,聲音中帶著一絲屈尊俯就的順從意味。

「一個說法是,船上裝有海洛因,真是無稽之談。另外一個說法是,裝著來自紐約地區的焚化爐灰燼,,共計兩千萬磅,以毒性極高的工業廢物為主,其中包括砷、銅、鉛、水銀。」

「二英。」西姆斯附和說,咬了一大口用牧豆樹木柴烤制的牛肉。

四對夫妻在附近的一張圓桌旁邊坐下,西姆斯和我觀察到他們略顯遲疑。我們希望從中獲得娛樂,神色中略帶一點嘲笑。當然,這些人是交換配偶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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