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特別獻給左手的輓歌 第10節

他塗抹蛋黃醬。他把蛋黃醬塗抹在麵包上,然後把午餐肉放在上面。他從不把蛋黃醬抹在午餐肉上,而是抹在麵包上,然後蓋上午餐肉,看著蛋黃醬順著麵包邊沿滲透出來。

他拿著三明治,走進隔壁房間。他父親正在看電視,坐在他那一把潛望鏡式椅子上,身體彎曲,彷彿要跌倒在地毯上。他父親身患醫生無法確定的疾病,治療一種疾病引起的另外一種疾病。如果一種疾病需要某種藥物,這種藥物可能加重另外一種疾病。有疾病複發,有副作用。理查德和母親盡量按照服藥時間讓他吃藥,仔細閱讀說明書上所寫的減半劑量和警示文字,例如,需要服用這種葯,不要忘記那種葯。

理查德吃了半個三明治,把剩下的放在椅子扶手上。在廚房裡,他給他的朋友巴德·沃林打電話。沃林住在四十英里之外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其實算不上什麼朋友。

他開車到巴德的住處去,公路兩邊原來是農田,現在圈起來,用於房地產開發,柱子上掛著的布條在風中揚起。在這裡,大風是一種必須考慮的力量。現在距離那所中學已經四分之一英里,他依然可以聽到那面大旗在風中發出的呼呼聲,聽到旗子升降索擊打柱子發出的啪啪聲。他駕車駛入風中,看到塵土掃過路面,覺得彷彿進入白茫茫的天空,心裡不由產生一陣無用和愚蠢之感。

巴德的房子彷彿是被風從山坡上吹到下面來的,大自然在嬉戲過程中把它扔在了這裡。院子門開著,裡面堆放著歪歪扭扭的木頭,一個沒有建好的門廊立在煤渣磚上,非常低矮,整個房子像是陷在沙子之中。巴德養了一條土狼狗,是叢林狼和街道上的雜種狗交配生下的,用鐵鏈拴起來,關在房後一間東倒西歪的小屋裡。理查德覺得,這條狗並不像傳言所說的那麼危險,巴德養它純屬為了滿足年輕人追求刺激的感覺:擁有一個用鐵鏈拴起來的動物。不過,他隨著自己的興頭做事,讓它飽一頓餓一頓地活著。

他突然想起來,他沒有按照藥瓶上用黑體字標出來的提示給父親倒兩杯水,以便服用那種藍黃兩色的膠囊。他知道,沒有注意服藥是父親的錯誤,需要她時不在場是母親的錯誤,然而自己的小失誤也讓他覺得信心受損。在理查德的內心世界中,總是出現雞毛蒜皮式糾結:這是誰的錯?是我的,對不起。我希望他死去,完蛋了事。

他開了一個愚蠢的玩笑,一邊敲擊巴德的家門,一邊念著:「烈酒、香煙、手槍。」

沒有動靜。他走進去,看見巴德正在一個大房間里,鋸著一塊放在兩條高凳之間的小木材。巴德已經認認真真地幹了幾個月,然而房子仍舊是一個空架子。理查德覺得,與其說巴德是在修建房子,毋寧說是在毀滅某種可怕的幽靈。也許,巴德是在克服多年養成的服毒習慣,來個一次性了結。

「你的電話出毛病了,」理查德說,「我覺得應該開車出來,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幹嗎不好呢?」

「我已向電話公司報修。」

「我自己也覺得電話出了問題。」

「有時候,他們在公司里就能排除故障。」

「電話帶來的悲痛多於歡樂。」

這時,巴德終於抬起頭來,注意到他的身影。

「電話把其他人的聲音帶進你的生活,這樣的聲音你並未做好面對的準備。」

理查德順著房間邊沿走動,手掌放在刨平的窗台上,檢查固定窗框上塑料覆膜的鐵釘。這種動作起到分散注意力的作用,可以阻止日常談話帶來的痛苦。

「我準備安裝鑲花地板,」巴德說,「可能將用人字形圖案。」

「效果應該不錯。」

「最好不錯。不過,我可能根本不知道採用什麼方法。」

大風刮在塑料覆膜上,發出讓人緊張不安的聲音。理查德感到疑惑,這個人曾經吸毒成癮,怎麼可能在這種噪音中整天工作?塑料覆膜凸起,發出刺耳的聲音。純可卡因使人上當,覺得毒品有益。

他想到他可以說的事情。

「告訴你吧,巴德,我下周就滿四十二歲了,下個星期四。」

「歲月不饒人啊。」

「不過,我卻覺得,自己只有這個歲數的一半,真的。」

「原因明擺著的,你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

「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和你那幫人在一起。」巴德說。

「他們自己無法弄。」

「誰能呢?我的問題是針對你的。」

巴德把鋸下的一半木頭扔進角落,仔細看著另外一半,就像有人在擁擠的街道上剛剛把它遞給了他。

「想什麼呢?」理查德問。

「難道他們沒有氣味?」

「什麼?」

「老年人。他們就像壞了的牛奶。」

理查德聽到塑料窗戶砰的響了一聲。

「我沒有注意到。」

「你沒有注意到。好吧。如果想感覺自己的正確年齡,就去找個老婆。這樣做有好處,說起來可怕,然而是有道理的。娶老婆是挽救你我這種人的唯一辦法。當然,她們不會讓你覺得自己年輕的。」

理查德在角落裡,身體興奮地挪動,心裡喜歡婦女拯救任性男人這個說法。

「她在哪裡?」他問。

「正在上夜班。」

巴德的妻子在德州儀器公司工作,待在裝配線上,用微型晶元組裝電路板。巴德說,那是用於信息高速公路的東西。理查德覺得,他差不多愛上了巴德的妻子。這種感覺不時出現,秘藏於心,似乎帶著一半憐憫,彷彿他的心是用某種棉製品做成的。假如伊特娜知道他的感覺,她會怎麼想呢?這個問題帶來的恐懼感實際上讓他有了生理表現——身體發熱,背上發燒,嗓子緊繃。

他想到另外要說的事情。

「左撇子,我前幾天在報紙上看到。」他停下來,努力回憶在狹窄的專欄上看到的那些正規說法。「一般說來,左撇子——我不是——的壽命比慣用右手的人短一些。慣用右手的人比左撇子多活十年。你相信嗎?」

「我們所說的是平均壽命。」

「左撇子的一般死亡年齡,讓我想一想吧,是六十五歲。」

「因為他們自慰時面朝北極。」巴德說,所用的句子意思讓理查德根本無法分析。

他看見巴德把釘子從舊地板中撬出來,於是上去幫忙,四下尋找拔釘鎚。

「所以,理查德。」

「什麼?」

「你開了五十英里車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告訴我,我家的電話出了故障。」

理查德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圈套?巴德·沃林是否在為他慣用的尖刻言辭進行鋪墊?也許,這僅僅是一個普通的表示感謝的說法。

「四十英里,巴德。」

「這麼說,我心裡好受一點了。我想請你喝一瓶啤酒。」

「好吧。」

「也許,伊特娜開了五十英里。我忘記了準確數字。」

巴德總是談到涉及他妻子的隱私的某些事情,例如,她的性取向或者消化方面的問題。無論巴德什麼時候提到他妻子的名字,老理查德總會屏住呼吸,希望同時又擔心會說到私密的事情。理查德知道,巴德這樣說的目的是想讓他感到震驚,產生排斥,然而卻全神貫注,希望理解每一個字眼,理解對形象和氣味的描述,注意觀察巴德那一張長滿皺紋的長臉,尋找諷刺的蛛絲馬跡。

「她沒有見到你,會感到遺憾的。」巴德說,目光離開腐爛的木頭和揚起的灰塵,注視著理查德。

理查德不是左撇子,可是卻讓自己使用左手射擊。這是巴德永遠也不能理解的事情——他必須讓自己不受情緒的影響,以便逃避自己所處的孤立狀態。他依據的是這個說法:如果靠著車門坐著,使用右手開車,從實用的角度講,最好把右手放在方向盤上,把左手——握槍的手——伸出車窗外。這樣,就不用從身體的右側對著左側開槍。理查德本來可以給巴德解釋這一點,巴德或許也能理解。但是,巴德不能理解,理查德總是將隱私告訴外人,與別人分享,讓這樣的事情成為他人歷史的組成部分。這是理查德可以使用的唯一逃避方式,目的是為了擺脫和他個人身份相關的無足輕重的細節。

巴德說:「警察是這樣說的,請你兩腳併攏,腦袋後仰,閉上眼睛。當他說請時,伊特娜便開始發笑。他說,現在,兩手平舉。收回左手,用食指摸鼻子。我冒著大雨,站在那裡,他在車裡給我講解。他告訴我,用食指摸鼻子。」

「你是左撇子,開車時死於撞車的概率高出常人五倍。」

「超過慣用右手的人。」

「超過慣用右手的人。」理查德說,一副虔誠相信的模樣。

巴德從地板上掀起一塊木板。

「不是我的問題。」

「也不是我的問題。」

「我會死於壓力過大的,」巴德說,「我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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