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特別獻給左手的輓歌 第8節

黎明,老修女起床,覺得渾身的每個關節都在疼痛。自從擔任聖職志願者以來,她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黎明起床之後跪在堅硬的地板上禱告。首先,她掀起遮光簾,外面是上帝創造的東西,既有綠色小蘋果,也有傳染性疾病。接著,她身著白色睡袍跪下。這件睡袍經過無數次洗滌,飽受旋轉泡沫的侵害,變得皺巴巴而僵硬。艾爾瑪·埃德加修女的孱弱身軀飽經世事,已經變得蒼白,就像抹了白堊粉。兩手斑點遍布,青筋凸起。頭髮剪短,亞麻灰色。那雙曾經讓許多男女青年在夢中偷窺的眼睛依然透出藍光。

她用手划了一個十字,低聲說著聲音和諧的字眼,阿門。這是一個古老的辭彙,其詞源確實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文和希伯來文。這是普通祈禱者最熟悉的一個辭彙,說出來就享有三年免罪權。如果你先把手放進聖水,然後才在身體上畫十字,那就享有七年免罪權。

祈禱是一種具有實際意義的策略,可以讓人在罪孽和赦罪構成的資本市場上獲得世俗優勢。

她吟誦了早晨獻功經,站立起來,走到洗手池旁,用表面粗糙的棕色肥皂反覆擦洗雙手。如果肥皂不幹凈,手怎麼可能幹凈呢?在她的一生中,這個問題一直揮之不去。可是,如果你用漂白劑清洗肥皂,你用什麼來清洗漂白劑瓶子呢?如果你用擦洗粉來清洗漂白劑瓶子,你又怎樣清洗裝擦洗粉的盒子呢?病菌是有個性的,不同的物品包含形形色色的隱含威脅。這些問題一直在她的心中縈繞。

一個小時之後,她頭上罩著面紗,身穿修女的傳統服裝,上了一輛黑色小客車,在乘客座位上就座。小客車出了學區,向南行駛,路過一段可怕的水泥高速公路,進入廢棄的街道,那裡有幾乎燒毀的大樓和無主的靈魂。開車的年輕修女名叫格雷斯·費伊,穿著世俗衣服。在這家修道院,所有的修女都穿樸素的上衣和裙子,唯一例外就是埃德加修女。她得到修道會的特許,可以穿名稱晦澀的傳統服裝——包頭巾、裙子腰帶、背心裙襯衫。她知道,有人翻出她的陳年老賬,說她揮舞大個念珠,用鐵十字架猛打學生的嘴巴。那時,事情比現在簡單一些。那時穿的衣服有很多層,可是生活卻非常簡單。不過,埃德加多年以前就停止體罰學生了。那時,她不算太老,仍然可以教書,可是附近居住的人群出現了變化,學生的膚色變得更深一些。那時,滿腔帶著正義感的怒火已經離開了她的靈魂。她怎麼可能動手去打一個與她的膚色不同的小孩呢?

「這輛破車需要檢修了,」格雷斯說,「聽到噪音沒有?」

「叫伊斯梅爾看看吧。」

「咔——咔——咔——咔。」

「他可是專家哦。」

「我自己可以弄,只是沒有工具。」

「我什麼噪音也沒有聽見。」埃德加說。

「咔——咔——咔——咔?聽到沒有?」

「也許,我的耳朵會聾的。」

「我會先聾的,修女。」

「瞧,牆上又出現了一位天使。」

兩個女人環顧四周。一處處殘垣斷壁,堆放著多年積累起來的廢棄物品——家庭垃圾、建築廢渣、遭到破壞的汽車車身、鏽蝕的汽車部件。在傾倒的廢棄物品中,長滿了野草和小樹。成群的野狗,偶爾可見老鷹和貓頭鷹。市政工人定期來這裡清理現場。他們站在巨大的土地平整機械——粘著黃色泥土的反鏟式裝載機和推土機——旁邊,就像步兵面對轟隆駛來的坦克,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可是,他們很快就離開了,而且總是留下挖了一半的土坑、隨意丟棄的設備,還有泡沫塑料杯子、意式辣味香腸烤餅的殘渣。這些東西一一進入兩名修女的視線。在這裡,有害動物成群結隊,管道配件和石棉水泥板塞滿大坑,廢舊輪胎堆成小山,上面的藤蔓根深葉茂。落日西沉,毀壞建築的矮牆邊傳來了槍聲。兩名修女坐在小客車上,四下觀察。遠處矗立著一幢孤零零的大樓。那是一幢廢棄的廉價公寓,一面牆壁暴露在外,原來毗連的另外一幢建築已經不見蹤影。那面牆壁就是伊斯梅爾·穆尼奧斯和他帶領的塗鴉小組的工作場地。每當附近社區里有小孩死去,他們便用噴塗槍畫一位天使,表示對死者的懷念。天使圖案有的是藍色的,有的是粉紅色的,幾乎覆蓋了一半牆壁。在每位天使的下方,寫著死去兒童的名字和年齡,有時候還有關於死因和家人的紀念文字。小客車慢慢靠近,埃德加看到,死亡原因有肺結核、艾滋病、毆打、駕車槍擊、麻疹、哮喘、新生兒遺棄,還有丟棄在大型垃圾裝卸卡車中、遺忘在小汽車裡、遺棄在格拉德貝格的暴雨之夜。

住在這個區域的人稱它為靈牆,一定程度上是因為那些塗鴉繪畫的內容,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普遍存在的被排斥的感覺。它是一塊隱蔽之地,遊離於社會制度之外。

「我希望他們已經停下來,不再噴塗天使了,」格雷斯說,「這些繪畫簡直糟糕透了。14世紀修建的教堂,那才是看天使畫像的地方。這面牆壁宣傳的正是我們必須努力改變的東西。伊斯梅爾應該強調正面的東西,比如,城鎮的房屋啊,栽花養草的社區花園啊。瞧,走過這個拐角,你就會看到去工作、去上學的普通人,看到商店和教堂了。」

「巨人力量浸禮會教堂。」

「名稱有什麼關係呢?只要是教堂就行。這個區域有許多教堂,信眾是正派的工薪階層。伊斯梅爾希望搞一面藝術牆,這些人才是他應該讚美的對象。要積極。」

埃德加暗笑。這裡讓她產生一種歸屬感,其原因正是這些天使形象展現的戲劇性場面,正是這些天使表達的可怕死亡,正是塗鴉繪畫作者在創作過程中面臨的死亡。這面紀念牆壁一無防火梯,二無窗戶,繪畫的人必須把繩索的一端固定在房頂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身上,然後繞繩下降。需要噴塗的部位較低時,他們必須在臨時湊合的腳手架上工作。這面牆壁陪伴著那些死去的塗鴉繪畫人,伊斯梅爾說這番話時,面露凄涼的笑。

「而且,他畫女孩用的是粉紅色,畫男孩用的是天藍色。這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格雷斯說。

她們把車停在男修道院里,以便裝上發放給窮人的食品。男修道院在一幢古老的磚砌房子里,房子兩側是提供食宿的廉價公寓。三名穿著灰色長袍、系著腰帶的修道士在前廳里忙碌著,準備當天的貨物。格雷斯、埃德加和麥克修士一起動手,把一些塑料袋搬到汽車上。麥克以前是消防隊員,留著漂亮的絡腮鬍須,頭上系著馬尾式辮子。從正面和背後看,他簡直判若兩人。兩名修女到了之後,他提出來為她們引路,而且可以起到一種保護作用。可是,埃德加立刻婉言謝絕。她覺得,她身上的傳統服裝和面紗足以保證安全。在南布朗克斯區之外,人們見到她時也許會認為,她是過去時代遺留下來的怪人。然而,在這片廢墟中,她是非常自然的角色,她和這些身著長袍的修道士們都是。對付老鼠和瘟疫,什麼樣的角色比他們更合適呢?

埃德加樂意在街上看到這些修道士。他們探訪行動不便的人,為無家可歸者提供棲身之處,為飢餓者收集食物。留在這個地方的男人很少,這些修道士起到重要作用。在附近街道上,遊盪著成群結隊的青少年,還有武裝起來的毒品販子。她不知道其他的人跑到哪裡去了。男人們有的第二次或者第三次結婚之後,與家人住在一起,有的躲在狹窄的房屋裡,有的睡在高速公路下面的冰箱盒子里,有的躺在哈特島上的公墓之中。

「我在數植物的種類,」麥克修士說,「我有一本書,要帶到那裡去。」

格雷斯說:「你就待在外面,好嗎?」

「那裡的人認識我呀?」

「誰認識你?那些狗認識你?那裡有染上狂犬病的棄狗,麥克。」

「我是方濟各會修士,明白嗎?就連小鳥也會停在我的食指上的。」

「待在外面吧。」她對他說。

「有一個女孩我常常見到,大概十二歲。我想和她談談,她卻一溜煙跑了。我有一種感覺,她住在那片廢墟里。我們到那裡去問問吧。」

「好的。」格雷斯說。

貨物裝好之後,她們開車回到靈牆,完成伊斯梅爾要辦的事情,接上他手下的幾個成員,讓他們協助分發食品。伊斯梅爾手下有幾組尋找廢棄汽車的人,他們在各個行政區中巡視,特別注意大橋和高架路下那些背靜街道。兩名修女作為他的代表,在北布朗克斯區開展工作。她們給他提供清單,詳細標明丟棄在布朗克斯河沿岸的汽車的位置。那裡是丟棄車輛的主要場所——被盜的車,偷來兜風的車,經過拆卸的車,汽油被偷的車,運流浪狗的車,什麼樣的都有。伊斯梅爾派出人員,開著配有絞車的小型平板車,去尋找車身,尋找其他完好的零件。在他們那輛車的駕駛室、車底板和擋泥板上,畫著以地獄中的靈魂為主題的塗鴉繪畫。廢棄汽車被運送到這裡來,由伊斯梅爾驗收之後定價,然後送到位於布魯克林區邊緣的廢鐵加工廠去。有時候,堆放在這個地方的廢棄汽車多達四五十輛,簡直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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