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特別獻給左手的輓歌 第7節

時間究竟有多麼深奧?我們必須進入物質生活的哪個深度,才能理解時間是什麼呢?

科學課老教師布龍齊尼腦袋朝下,興奮地挪動腳步,在雪地上行進。他的腋下夾著雪茄盒子,裡面裝著剪刀、梳子,還有用來對付埃迪脖子後部上的毛髮的電動理髮剪。

我們不斷探索空間,勇敢面對空間,把最佳發射時機和升空計畫排列起來,在歌聲中環繞地球。然而,時間把我們與日漸衰老的肌體捆在一起。這並不是因為他擔心自己正在一天天老去。他將此作為一個論點,至少在理論上很想知道,通過深入探索傳統模式之下的結構,研究小於古希臘人眼裡的原子體積的千萬億分之一的量子,我們究竟能夠了解到什麼呢。

大雪紛紛揚揚,巨大的星形雪片,像羽毛一樣,濕漉漉的,落在他的睫毛上面,隨即融化。他抬起頭來,看見停放在路邊的車輛頂上堆著積雪,街道上沒有活動的東西。雪花落在他的手背上,立刻消失了。

他爬上樓梯,到了埃迪居住的公寓門前,摁下門鈴。沒有叮咚聲,沒有嗡嗡聲,也沒有刺耳的哀鳴。他敲了敲門上的金屬護套,聽到鞋子發出的一陣啪啪響聲,梅塞蒂斯來到門口。

她打開門,轉身大聲對埃迪說:「你肯定猜不到是誰來了。」

布龍齊尼把雪茄盒子遞給她——卡西亞維加潘牌,1882年創立的精品雪茄。他脫下防寒帽,遞給她,然後脫下那件配有腰帶的老式外套。外套是在大賣場購買的便宜貨——那裡可以購買廠家打折出售的東西,例如,斷碼套裝和上衣,還有遭人誤劫的羊毛衫。他們以為搶劫的是香煙。他把外套遞給她,然後轉動兩手,表示沒戴手套。接著,他彎腰,去解高統橡膠套鞋的鞋扣。他彎腰太久,脫下鞋子時覺得頭暈目眩。

「埃迪,你看看,他在套鞋裡面穿的是拖鞋,真叫人哭笑不得。」

布龍齊尼擁抱了這個女人,擁抱了她穿的衣服,然後搓著手,走進起居室,彷彿踩著波斯地毯,走向燃燒著白樺木的壁爐,走向一杯珍品白蘭地酒。埃迪站在那裡,笑眯眯的——真實的埃迪·羅布爾斯。他生活在冒名頂替者的外表之下,生活在備受困擾的相似特徵之內,患有關節炎,肺氣腫,兩腿靜脈潰爛,在一定程度上已經退出所有社會活動。

「我今天早上醒來,知道了這件事情。」布龍齊尼說。

「你知道了。」

「今天是埃迪理髮的日子。」

「在暴風雪中。你醒來,但是沒看窗外。」

「雪花飄飄,讓人懷舊。你應該出去走走。」

「走走,」埃迪說。「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坐下吧,你讓我感到緊張。」

「我坐下就沒有辦法給你理髮了。我的工具在什麼地方?」

「我應該給你理髮,你才是需要理髮的人。你應該帶一把小提琴,阿爾伯特。」

「你已經不願和我下棋了。這世上已經沒有我可以戰勝的對手了,我可以打敗——我可以用打敗你的方式,打敗其他的人。所以,你得規規矩矩,按照理髮師的套路行事。這雪景非常漂亮,讓人想起往事。順便說一句,梅塞蒂斯呢。她在哪裡?你們家的門鈴有問題。」

兩人坐下來,喝著熱巧克力飲料。阿爾伯特需要的是一杯進口烈酒。他想像一口scotch(蘇格蘭威士忌)流入喉嚨時那種暖暖的辛辣感覺。回味悠長,這就是那玩意兒的魅力所在。它讓你陶醉,所以經久不衰。那位主席scotch(粉碎了)關於收購的謠言。你把楔子卡在輪子下面,防止車子滑動。阻止車輪滑動的那種木塊叫scotch。他覺得,畫在地上的刻痕也叫scotch。

「門鈴,有問題的只有門鈴嗎?」梅塞蒂斯問。

「當然,電梯也有問題。不過,我們知道電梯的事情。」

「你知道灰泥嗎?」她問。「我在裂縫裡塞了一些報紙。人們將來某一天發現這個地方時,根據報紙上的日期,就會知道毛病出現的準確時間。」

「讓人輕鬆一點,」埃迪說,「聊聊別的事情吧。」

「我自己的電梯,這是一個問題,」布龍齊尼說,「定期出現毛病。」

「四層樓梯?」

「五層樓梯。」

「讓人輕鬆一點。」埃迪說。

「他那心臟,去爬五層樓梯?」

「聊聊別的事情吧。」

梅塞蒂斯身材矮胖,喜歡使用手勢,坐在椅子上搖晃身體,揮動手掌。不過,她無微不至地照料著孱弱的冒名頂替者埃迪,照料著身體疼痛、關節僵直、氣喘吁吁的埃迪。當年,埃迪身強體壯,在地鐵工作。他在漆黑的小亭子里出售代用幣,全然不理會那裡的糟糕空氣,不理會火車的刺耳噪音,不理會快車駛過時發出的地獄般的響聲。如今,梅塞蒂斯以專註的愛心,利用知識,帶著權威,悉心照料埃迪。當她對什麼事情感到惱火時,阿爾伯特希望躲起來——他性格怯懦,情感遲鈍,以直接方式處理事情。

「他們安裝了鐵絲網,保護我們不受毒販的騷擾。可是,下雨時怎麼辦?雨水徑直流進來。雪融化就會淌水的,我不願看到冬季結束。我寧願挨凍,寧願用報紙去塞那些裂縫。」

「這個男人很開心,讓他活下去吧。」埃迪說。

她從廚房抬來一把高腳椅子,讓埃迪坐在上面,然後端起雪茄盒子,擺放在桌上,動手打開。她找來一條浴巾,圍在丈夫身上,蓋住他的膝蓋,把浴巾的兩角寬鬆地固定在他的脖子後面。然後,她把目光轉向阿爾伯特。這些準備工作對理髮非常重要,他對此也深感滿意。

阿爾伯特從雪茄盒子里取出工具,擺放在桌子上,一一散開。經過上膠處理的黑色短梳,是用來梳理鬢髮的。帶手柄的玳瑁梳子,缺了三個齒,叫做寬齒梳。一把漂亮的剪子,是義大利製造的,幾代人用過的傳家寶。那東西是故人留下的物品之一,突然以新的方式出現。它帶有做工精細、飾著金銀絲的手柄,一個圓圈上有一根鋼針,彎曲的突出部分用來支撐中指。使用時把食指放進圓圈裡,中指剛好靠在突出部分上。其他還有什麼呢?修面刷,不需要它。鼻毛剪,讓埃迪自己動手剪鼻毛吧。電動推剪,又黑又重,是在伊利諾斯州艾爾克格羅夫市製造的,刀片上還留著六周以前剪下的埃迪一小束頭髮。還有什麼呢?一管推剪用潤滑油,以及從廉價品商店購買的軟毛小刷。

他不知道應該怎樣理髮,已給埃迪理過許多次發,但是仍未找到讓他感到滿意的方法。他常常停下來,仔細觀察效果,時而喀嚓修剪,時而退一步審視。他慢慢修剪,想辦法把頭髮從這個傢伙的頭上弄下來,轉移到地板上。梅塞蒂斯不在這個房間里,似乎覺得沒有必要在一旁觀看。

「有人想出了一個新主意,可能你已經聽說了,」埃迪說,「叫作太空喪葬。」

「我已經喜歡上了它。」

「把骨灰送上太空。」

「我報一個名吧。」布龍齊尼說。

「你可以選擇各種軌道,有一條軌道圍繞赤道。在這條軌道上,你隨著地球一起轉動。哦,不是說你,是你的骨灰。」

「有沒有等候表?」

「有等候表,我在新聞上看到過,外加優惠發射。那裡非常寬敞。」

「深度太空。」

「非常寬敞。你和星星共眠。」

「可是,上去的並不只有你一個人。」

「你和其他七百盒骨灰一起發射,有人的,也有寵物的。你給那家公司打電話,他們就把你的名字登記在等候表上。」

「如果人已經死了,那又怎麼辦呢?」

「你的子女打電話,你的律師打電話。重要的問題是骨灰有多重,這關係到你需要支付的費用——猜猜多少吧?」

「猜不出來。」

「猜猜吧。」埃迪說。

「你得告訴我。」

「每磅一萬美元。」

埃迪說這話時語氣確定,帶著愉悅,使人覺得恐怖。

「每磅。我們死後,骨灰有多重呢?」阿爾伯特問,「我覺得,這價格聽起來合理。」

「你覺得這價格合理。這樣看來,你破壞了我講這件事情希望達到的效果。」

「是一磅骨灰哦,埃迪,那可能是一家人骨灰的重量。埋葬在太空中,永久保存。」

「你破壞了我講這件事情希望達到的效果。」

阿爾伯特拿起寬齒梳,梳理朋友頭頂的頭髮。他反覆地梳,讓頭髮成形,然後再次梳理。他喜歡這樣做。他盡量少用剪刀,因為一不留神就會顯露弄錯的痕迹。他輕輕梳理埃迪的稀疏頭髮,用梳子把頭髮托起來,然後讓它們落下。在廚房裡,梅塞蒂斯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準備晚餐——或許可以說午餐。最近,阿爾伯特的時間概念有些模糊。一次心跳,一次脈動,一次踏腳,這些是可以辨識的時間。他用梳子托起頭髮,然後放下。

「你懷念過去待過的那間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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