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特別獻給左手的輓歌 第6節

馬特很小的時候,他哥哥常常坐在大鍋上,給一群小聽眾朗讀連環漫畫書上的故事。那些鄰里的孩子大約四歲,本該由附近的一名大人照看。馬特站在門口,隨時準備大喊報警的信號。尼克坐在大鍋上,褲子耷拉在膝蓋下面,朗讀神奇隊長或者持盾士兵的故事。他繪聲繪色地展現角色的對話,時而慷慨陳詞,手舞足蹈,時而模仿惡棍的聲音,時而模仿女人的聲音,時而模仿流氓夜裡駕車呼嘯而過的聲音,裝腔作勢地嚇唬那些小孩子。接著,他稍停片刻,嘴裡發出糞塊拉出來、噗咚噗咚地落入水裡的聲音。這是自然中最滑稽的聲音,聽眾的臉上露出帶著敬畏的興奮表情。那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悅,超過他能在帶有插圖的書頁上找到的任何東西。

馬特穿過附近的街道,想看一看那一幢老房子,門牌號是611,閑暇之間很想知道住在他們原來那套公寓中的人是誰。講什麼語言。家裡有多少過著單調生活的人。不過,出現在他腦海中的主要形象還是九歲的尼克,還是尼克坐在那口榮耀無比的大鍋上的情形。還有別的什麼人會給他們朗讀連環漫畫書上的故事,表演罪犯惡魔與勇敢英雄之間的激動人心的戲劇對話呢?

他去看布龍齊尼,那位曾經教他國際象棋的老師,一個脾氣特好的人,一名不太心甘情願這樣做的教練。現在,布龍齊尼住在一幢環境糟糕的房子里,門口到處可見城市貧民的樣本——噴塗的油漆、尿液、唾液、頗像血跡的黑乎乎的斑點。電梯壞了,馬特爬了五層樓梯。樓梯平台上有一隻小孩的涼鞋。他敲了敲門,等著裡面的回應。他覺得,在貓眼的另外一側有一隻眼睛。他想到了自己居住的那條街道和房子,想到了已經實現電腦化的那個郊區的生活,想到了收費高速公路旁邊的那些擁擠的飛地——那些地方的位置讓人望而卻步。他還想到了出售十一種——不知何故,種類總是不夠——法式羊角麵包的便利店,想到了自己在那以前所過的生活,想到了他研究和參與改進的武器,想到了在沙漠里的那段經歷。它與基本現實,與自己要見的這個人完全沒有聯繫。他覺得,在貓眼另外一側,那個人觀察著他周圍破爛不堪的環境。他就出生在這個這樣的星球上。

這個人的兩隻眼睛裡露出笑意,一陣溫暖的嘶嘶聲中包含著一種急迫性,一種了解的願望。他的好奇心,這就是剩下的東西。他顯得非常蒼老,枯瘦如柴,臉頰輪廓就像盒子。過去的布龍齊尼鮮活,生動,不乏色彩;他現在的模樣是原來形象的一張底稿。他已經幾天沒有刮臉,須茬包圍著沒有修剪的小鬍子。馬特覺得,這個人已經把握了老年狀態,並且以一種不在乎後果的贊同態度,從心裡接受了它。

「請你不用客套。現在,你叫我阿爾伯特吧。你氣色很好,非常健康,我覺得驚訝。在我的記憶中,你是一根火柴棍,一根長著靈敏腦袋的火柴棍。」

顯然,這個人已經忘記了最近見面的事情。他們坐在窗戶附近的一張桌子旁,喝著泡好的熱茶。布龍齊尼現在和他妹妹住在一起。她沒有結過婚,坐在她自己的房間里,說話抑揚頓挫,聲音甜美。他說,不過信息打了折扣,經過了大量壓縮。但是,一旦他習慣她的重複話語,習慣她經過減弱的聲音,他開始發現,她的在場是一種巨大的安慰之源。他說,減緩了來自他內心的激昂情緒。

他說:「有時候,我坐火車到城裡去。格林尼治村裡有一家國際象棋俱樂部,那裡也是咖啡店,我在那裡下一兩局。我輸了,但是並不覺得尷尬。有時候,我和一個鄰居在下面的運動場里下棋,在長凳上下。他們——那些小孩——不打擾我們。」

「我不下棋。」馬特直截了當地說。

「我很想知道,你父親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教了你那些走法,不過我懷疑他是否在認真下棋。我對他不夠了解,不便提及這個話題,不便提及任何話題。我們是否可以說,他並不是那種鼓勵別人提問的人。」

他的眼睛閃爍,彷彿是冒泡的蘇打水。

「他教了我不少東西。我們練習如何開局,下了許多局。我們還下快棋玩。他管它叫高速交通。」

他父親出去買煙的那年,他剛要讀完一年級。他發現了一本棋書,傑米將它保存在一個五斗櫃里。那是一個重大發現,他讀完了那本書,擺好棋盤,進行對弈推演。他哥哥常常走進房間,把棋子打下棋盤,一言不發地離開。馬特撿起棋子,一一放到原來的位置上。他希望研究黑棋的防禦方法。他哥哥還會走進房間,把棋子打下棋盤,然後再次離開。

「你哥哥請求我,要我讓你放棄。不過,你給我出了難題,」布龍齊尼說,「我需要別人幫助,以便對付你。」

「難以對付。」

「對,你的主意很多,變化無常,將來很快就會拒絕考慮我的建議。當然,你看到我看不見的東西。你的技術不錯,不乏洞見,這一點令人振奮。但是,我也感到自卑,我缺乏大師那種深層次感覺。」

「作為一個團隊,我們可能有些不穩定。但是,我們還是維持了好幾年,分享了一些榮譽,阿爾伯特。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喜歡那個小孩,不願想到他。」

「我有時研究理論,閱讀一些象棋歷史著作,知道對弈方式會反映棋手的個性。這是一種帶有巨大對峙性的遊戲。」

「我逐漸討厭所使用的這種語言,」馬特說,「摧毀對手。這並不是一個輸贏問題。摧毀對手,消滅對手。讓對手沒有尊嚴,沒有男子氣概,沒有女人風度。毀滅對手,讓對手公開受辱,被視為低人一等的傢伙。然後,當著對手的面,露出洋洋得意的樣子。後來,我開始討厭所有那些曾經給我純粹愉悅的東西。」

「因為你開始輸棋了。」阿爾伯特說。

當然,阿爾伯特說得沒錯,馬特笑了起來。集中起來的力量,棋盤上黑白棋子具有的內爆式生命,取得勝利的那種專橫之美,回蕩在心間的無法掩飾的驕傲感覺。他擊敗男人、男孩、老年的智者、充滿活力的快手、波希米亞咖啡館裡的詩人。他們有的和顏悅色,有的臭氣熏天。可是,在他十歲或者十一歲時,他看到自己的銳氣開始消退,承受了一些失敗,常常遭遇使他覺得噁心和軟弱無力的大逆轉。

「為了適應你對弈中出現的變化,我們給你找到了更合適的對手。」

「可是,我進步得慢了。」

「你的發展遇到了牆壁。不,不是牆壁,你的進步不再呈指數式增長。」

馬特望著窗外,把目光投向運動場,荒蕪的模樣觸目驚心,籃球場洞坑遍布,空無一人,只有一面籃板孤零零地立在那裡。在他的正下方,義大利式室外保齡球場長滿荒草,不見人影。在第二層上,壘球場也是空蕩蕩的,只有兩三個人。瀝青地面上熱氣騰騰,露出一種沉重、膨脹的慵懶,破碎的玻璃在黑色表面上閃閃發光。他看見他們站在靠近左外野的圍欄邊上,有點死氣沉沉的模樣,彷彿是義大利人拍攝發行的美國西部牛仔片中的角色:身體枯瘦,沒有名字,滿臉胡茬。他覺得,他們並不知道平均壽命意味著什麼。

他說:「我一直在徘徊。這件事情很複雜。我覺得自己不願接受標準的對應走法。」

「你不願遭到衝擊,不願指責任何人。可是,你去了老街。」

「對。」

「你看到你住的房子,周圍骯髒不堪,空蕩蕩的場地周圍拉著有刺鐵絲網。」

「對。」

「那些人。他們是誰,站在那裡,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窮人。他們的樣子令人震驚。」

「對,他們是這樣的。」馬特說。

「然而,這就是你曾經住過的地方。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回憶時光流逝的儀式,對吧?探訪舊居。首先,你會懷疑,你當初怎麼會心甘情願,住在這樣糟糕的環境里?與記憶之中的情形相比,街道更狹窄,房子更矮小。你彷彿回到了小人國。還有,再想一想那些房間,想像一下那些狹小的浴室——一家人共用,外加爺爺、奶奶,還有尚未成家的叔叔。可是,你還看見別的什麼嗎?這些人你幾乎沒有正眼瞧一瞧,怎麼可能清楚地看到他們?你看不到。」

「對,我看不到。」

「你想問我,你幹嗎還在這裡呢?我在市場上看到你母親,聊過這事兒。我們不想看著這些老街,心裡哀痛。我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們抱怨,但不哀痛,不悲傷。這裡有些東西,這裡的人顯示了最高尚的人品,沒人看到。有誰到這裡來看呢?我的根子深深扎在這裡,無法離開。我僅僅說我自己,根子深扎這裡,視野狹窄。我的內心肯定可以接受任何東西,然而我的生活難以改變。我不願意再去適應。我是一個老派的羅馬式禁欲主義者。不過,我總是太老派,視野太狹窄。克拉拉曾經因為這一點攻擊過我——她不是攻擊我,她責罵我,要我換個方式看待事物。」

「你究竟和她談過沒有?」

「沒有。去阿瑟街看一看吧,馬特。看一看那些商店,看一看那些顧客,他們稱魚,割肉。這將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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