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講述的老鼠故事中,老鼠總是碩大無朋,拖著肚子,個頭有貓那麼大——這是一個令人滿意、有聲有色的故事。在尼克·謝的孩提時代,關於老鼠的傳說大行其道。在牆壁里,在院子里,都可以聽到它們發出的響動。在月光下的房頂上,可以看到它們跑動的影子。老鼠的身影形成揮之不去的虛構故事。碩大無朋的老鼠長著棕色的皮毛,出沒於污水管,出沒於房屋拆遷工地,出沒於煤炭箱子,在無人居住的廢墟中發出沙沙響聲。
在他母親居住的那幢大樓附近,他下了計程車。那大樓建於三四十年前,是一幢很大的棕色建築,又高又寬,給人一種軍事要塞的感覺——圍欄、坡道,還有固定在牆壁上的攝像頭。
這裡曾經是一排五層樓住宅,經濟公寓。他就是在這裡看到老鼠的,一隻死老鼠,渾身濕漉漉的,就在人行道上一堆煤炭的旁邊。他那時九歲或者十歲,那一幕這時浮現在他眼前。計程車帶著詳細的直接性,離開了路緣。那是一隻死老鼠,然而他清楚地看到它,心裡產生一種雙重性,一種具有形狀的透明,非常具體。這讓他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他記得,他仔細觀察了老鼠軟弱無力的身體,非常仔細,當時有一種恐怖感。他可以看到尾巴下面有一條粉色的東西,隱隱約約的,棕色、灰色、粉色、白色,既融為一體,又相互分開。但是,老鼠的體型使他感到失望——他不得不誇大其辭,增加老鼠的分量,說它嘴裡流淌著口水,兩隻眼睛冒著黃光。
一名男子坐在樹脂玻璃分隔間里。尼克在記錄本上籤了名,循著嘈雜的聲音,進入大廳。那裡到處都是孩子,小的,還有更小的,有的玩耍,有的轉圈,空洞的大廳中回蕩著他們發出的尖叫。他乘坐電梯,上了十二樓。看到另外一隻老鼠是後來的事情了。那時他十二歲,那隻老鼠的體型也一般,人們常說的大鼠而已。但說到老鼠,體型一般也就夠大了。
馬特——就是他弟弟馬特——打開門,出現在他眼前。馬特仍舊帶著一些孩子氣,個子矮小,身體壯實,額前留著蓬亂的鬈髮,戴著一副厚鏡片眼鏡。頭髮剛剛理過,頂上的頭髮也許有一點灰白,給人添上去的感覺。他可能有四十五歲了。他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面,今天相遇,純屬偶然。
兩人握手,臉上露出對手見面時那種面部肌肉扭曲的微笑——當初,在那種不自在的環境下,他們曾經從互相粗暴對待的過程中取樂。
尼克問:「她在哪裡?」
他們聊到他們的母親,她服用的藥品,去看病的情況,聊到諸如此類的家常話題。但是,哥哥的問題中帶著一種嚴肅的口氣,一種特別的興趣和關注,相當於某種質疑。
後來,馬特說:「她還好,沒有什麼問題,飲食和睡眠正常。如果你希望了解她身體的功能,你得自己去看她。」
「你待在這裡?」
「兩個晚上了。尼克,你完全忘了那時的情景,忘記了在布朗克斯住的那一夜。」
但是,馬特的身體已經不是小孩子的了,上身增加了大量肌肉,顯得相當壯實。
尼克說:「我明天上午必須到澤西市去,否則我會自己帶她去看病的。」
「去澤西幹什麼?那裡的化學廢物正在吞噬人們的住宅。」
「辦點兒私事。」
「瑪麗安好嗎?」
「很好,他們都不錯。」
兩人喝著汽泡礦泉水,輪流把目光投向窗外。這裡有一面大型落地窗,可以看到西面景色。布朗克斯區。在附近的一家汽車旅館的房頂上,有人坐在草坪躺椅上。尼克說,他們是本地人,帶著椅子和報紙,從旁邊的一幢建築越到了汽車旅館的房頂上。他知道,這是即興行為的證據,人們在乏味的街道上找樂。但是,這讓他感到緊張,它是一種違規行為,是另外一種可能,是當地存在的另外一種不安和危險的信號。
「我帶她去了動物園,」馬特說,「在她家的街對面,有一家動物園。不過,那是二十年中我第一次把她帶到那裡去,實際上是為了強迫她走出家門。」
「你真行。」
「她說,電視上那麼多動物,看都看不過來。我無法讓她理解看活生生的動物有什麼不同。」
「我想讓她離開這裡。」尼克說。
「這樣做行嗎?」
「到鳳凰城去。這樣做能行。沒有理由讓她繼續待在這裡。」
「她在這裡有朋友,你知道。」
「這我知道?多少朋友?什麼樣的朋友?」
「到鳳凰城。」馬特說。
「多少朋友?」
「我最近沒有挨個去數。但是,如果她願意離開,我們當然很高興了。」
「你沒有那麼大的地方。」
「我有地方。」馬特說。
「聽我說,你沒有地方。我們有地方,我們那兒氣候也不錯。」
「氣候。」
「對她那麼大年齡的人來說,這一點很重要。」
「珍妮特是護士。你想和我爭嗎?珍妮特是護士。」
「這很愚蠢。」
「當然愚蠢,所以我們才要她離開。」馬特說。
尼克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怎麼會在這樣的地方建汽車旅館呢?」
「我不知道。」
「為了方便,有了這家旅館,就可以性交,可以吸毒。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理由呢?要麼,是為無家可歸者開設的,無家可歸者居住的地方。現在,他們把無家可歸者安置在汽車旅館裡。」
「她喜歡這裡,尼克。這裡有她的生活,這裡是她習慣的地方。這裡有她要上的教堂,她購物的商店,她熟悉的東西。而且,還有活著的朋友。如果你問,她會給你列出許多理由的。」
「你不知道。我知道,就他們的情況而言,這裡方便,有這家汽車旅館。」
尼克走進廚房,一一打開櫥櫃,查看洗滌槽下面的情況。孩子們在過道里騎三輪車。他又倒了一杯汽泡礦泉水,然後回到起居室。過道里響著三輪車鈴聲。
「珍妮特怎麼樣?還好吧?」
「她剛剛做了手術,割掉了腋下的一個腫塊。」
「我知道這事兒嗎?」
「沒關係,她的情況不錯,孩子們也不錯。」
「這樣的腫塊出現在身體的各個部位,人人都在尋找腫塊。」
「不久以前,我在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讓我想到你,」馬特說,「還記得他們在鞋店裡安裝的那些機器嗎?那種操作台有點像落地式收音機,不過在底部有狹槽。」
「嗯,對呀。我沒有想這一點。」
「售貨員給孩子穿上鞋,孩子走過去,把腳伸進狹槽中。」
「我沒想到這一點,我——怎麼說呢?他們已經不造那種機器了。」
「售貨員通過裝置上面的觀察窗口,可以看到鞋子裡面的足形。」
「看鞋子是否合適。」尼克說。
「看鞋子是否合適。怎麼說呢,這種機器是一種熒光鏡,它讓X光穿過鞋子,進入足部。這叫差分傳輸,形成綠色陰影圖像。我勉強記得這一點。傑米給你買了一雙鞋子,然後讓我有機會看一看那機器,看到鞋子裡面的腳,看到腳裡面的骨頭。」
「問題是,那些鞋子現在在什麼地方?」
「不,問題是,你這樣做的次數是否足夠多,是否已經給你的腳造成傷害,因為那機器其實讓你的腳暴露在射線下。」
他們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
「我的腳很健康。」尼克說。
「我放心了。」
「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謝謝。我將來也會這樣的。」
羅斯瑪麗·謝走進來,兩隻手都拿著購物袋,身體向更重的那一側傾斜。她看見尼克在這裡,於是停下腳步,兩隻眼睛咕嚕直轉,上下打量他。她總是在他身上尋找什麼東西,比如說,具體的標識,或者特定的變化。他走過去,接過她手裡的袋子。她的臉上幾乎遍布皺紋,溝溝壑壑,嘴巴上方長著小小的羊皮紙式褶皺。她的兩手蒼老,傷痕纍纍的指關節青筋凸起,那是長期勞作留下的痕迹。
他們一邊接過購物袋,一邊怨她沒有讓他們幫忙。他們說,她這樣干會引起背部疼痛和中暑。她要他們閉嘴,動手取出剛買的食品雜貨,一件一件地放好。尼克擁抱著她,笑了起來;她覺得,自己是無法被他們說服的。
他們邊吃邊聊,接著又添了一些飯菜:煮玉米棒,還有大土豆。大土豆是家住城市島嶼的食品雜貨老闆在自家院子里種的,保存在商店後面的房間里,留給特殊顧客的。土豆帶著老品種的味道,夏季出產的,抹上新鮮黃油,非常爽口。
「給他說說工作的事情吧。」羅斯瑪麗說。
「他不想知道。」
「他是你哥哥,給他說說吧。」
「又換了工作?」尼克問。
「對,在一家研究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