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特別獻給左手的輓歌 第4節

馬文走出地下室,面對陽光,愣了一下。他駕駛汽車時手法固執,一旦選擇了車道,就會保持不變。他穿了一件帶有彩格呢內層的風衣,當樹葉開始變色時,他總是這身打扮。這種變換衣著的習慣他已經堅持多年,根據宇宙的變化進行調整,使他的生活顯得很有規律。這個樣式的短上裝他穿了數十年,把穿舊的送給救世軍,然後購買一件新的。在商店快要打烊之前,他會出現在悄然無聲的寬敞陳列區內。在那裡,一排排套裝整齊排列,彷彿是地獄之中的管理人員。他很熟悉這種棕黃色,在五十碼以外也能一眼看到它。

他還戴了一副乳膠手套,每次到城裡去,他都戴著手套,以備不時之需。

到了紐約的下東區,他在街道上轉了好幾圈,最後找到一個看上去不錯的停車位。在那個地方,他不會遭遇拖車,不會遭遇破車偷竊。他鎖好車門,退後一步,仔細看了看停下的汽車,觀察了一下街上的情況。這裡出售廉價舊傢具,還有一個卡車停車場,停放的每輛卡車都被塗鴉覆蓋。路過的人看上去脾氣不好,不招人喜歡。他看見,兩名男子坐在輪椅上,當汽車在交通信號燈前停下時,他們伸出手來,想要一點零錢。

馬文滑步向前,那是他特有的曳步,帶著某種詮釋性,豐富了關於曳步的文獻。果園街長達一英里,兩旁全是出售針織品的。他順著街道,一邊走,一邊看著櫥窗里和貨攤上的服裝。後來,他停下腳步,看著一批——叫什麼來著——T恤衫上印製的文字。幾乎每一件上面都有意思不堪入目的齷齪文字,那樣東西在歷史上不能見諸書頁,如今印在了櫥窗中的T恤衫上。一個年輕人站在他的身旁,四肢乾瘦,文身遍體,留著半拉小鬍子,兩眼瞪著他,直愣愣的。他感覺到這一點,感覺到尖銳的目光直接射向他腦袋的一側。

馬文瞟了一眼對方。

「怎麼?我在看櫥窗。」馬文說。

「我看你也要看?」

「我就不能看?怎麼?這是櫥窗呀。」

「你看見我在看,你就能看了?」

「怎麼?我不能看?」

「我在看呢。」

「這是大街上的櫥窗。」馬文說。

「你想看櫥窗?我給你櫥窗。」

「平白無故的,幹什麼?」

「你覺得想看看?那我就讓你見識見識。」

馬文別無他法,只好走向一旁,乳膠手套里的手指彎曲了一下。簡直沒法過了。你無法在街上正常走路。為什麼呢?他們會殺了你。他們從門裡衝出來,用刀刺你,僅僅因為你看了他們。這是死亡和威脅遊戲中最近使用的字眼。你看他們一眼,他們可能殺死你。你與他們目光對視,這讓他們獲得殺死你的權利。

後來,他走過埃賽克斯街,找到了那家麵包店。他喜歡這種格局,前屋是商店,後屋是作坊,烘箱和和面的桌子擺在那裡,當著你的面製作洋蔥小麵包。一名男子身穿白色襯衣,腰裡系著白色圍裙,兩手和胳膊上粘著篩過的麵粉。櫥窗里展現了質樸的一幕,麵包和他手裡的動作顯示出白色的東西,這一瞬間具有力量,吸引了馬文。他覺得,他可以在那裡站上一整天,觀看麵包師傅擺弄手裡的麵糰。後來,他為女兒買了卷餅,加了洋蔥片的那種。你吃這樣的東西,生活在這樣的城市,信仰這樣的宗教,面對這樣的戰爭。

他沿著街道走,裝著卷餅的袋子靠在他的胸前,暖烘烘的。他經過一個運動場,有的兒童在手球場地上蹲伏,有的快速奔跑。過了半個街區,就進入中國人聚居的地方了。

當年他胃口不錯時,常常和埃莉諾一起到這裡來品嘗美食。

這是中國物品的古老神話,食物放在熱氣騰騰的蒸籠里,裡面裝著他不知道名字的蔬菜,展現出那個民族具有的神秘頭腦。他駐足觀看,魚兒在自製水族箱里活蹦亂跳。他買了一個油炸湯圓,原來的食慾已經不復存在,與其說是為了品嘗味道,不如說是做做樣子。它就像是對食品的記憶,老薑和蔥花留下的幽靈。

他漫不經心地回到汽車旁,看見那兩個長著稀疏絡腮鬍須的乞丐。他們轉動身下的輪椅,爭先恐後地沖向一輛停下的汽車,身體前傾,兩手晃動,伸到開車人眼前。這是一種競爭,他們搖晃胳膊,目光穿過蒙著塵土的玻璃,希望與車裡的人接觸。但是,開車人腦袋轉向一旁,關閉車門,以此對付擦洗玻璃的人、出售鮮花的人、武力劫車的人,以此對付希望上前搭訕的人。

如果你看他們一眼,他們可能會殺了你。

他駕車回家,身體前傾,兩手緊抓方向盤。一個英國女孩,來自索默塞,不可能是杜撰的。他播放鋼琴輓歌,那是埃莉諾最喜歡的曲子,他大約一個月重聽一次,他按下了重複鍵,所以一直放個不停。在每年這個時候,他聽到的是她的聲音,提醒他脫掉那件棕黃色風衣。該穿那件舊的瑪格麗格牌休閑裝了,馬文。多年以來,這個短小的簡單句中的每一個字都聯繫著這兩個相依為命的人。他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相遇,接著鴻雁傳書,最後終成眷屬,過了一段時間,他們有了一個孩子。天長日久,兩顆心形成了習慣,完成某些事情。乾洗。他曾經乾洗過的瑪格麗格牌休閑裝數以噸計。

他走進家門時,電話響了。他進了廚房,把裝著卷餅的袋子放在桌子上,取出一瓶芹菜汁,大飲一口。這時他已經騰出手來,可以喝飲料了,辛苦一趟,也有補償。他開始脫手套。手套很緊,他吃力地把它拉到手掌的最寬位置,然後猛拉手套的每個指頭。這個過程很費力,讓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彷彿在一定程度上是人造的。後來,他穿過房間,走到電話機前。電話機是壁掛式的,在旁邊的一張照片上,里根總統站在橢圓型辦公室里,博比·湯姆森和拉爾夫·布蘭卡在他的兩側,身後是一面飾有流蘇的旗子。在地下室之上的整個房子里,這是唯一一樣與棒球有關的東西。她——埃莉諾——如果知道他抓起瓶子直接喝水,心裡會非常著急的。

電話還響著。他看了一眼,抓起聽筒——現在,他們管它叫手持聽筒。他終於決定出售這幢房子,搬到克拉麗斯居住的那幢公寓樓去。女兒和女婿住在上面的四樓,父親住在下面的三樓。那是一套容易打理的房子,窗台上放著漸漸變黃的香蕉。在那裡,他可以坐著洗淋浴,克拉麗斯和卡爾在樓上的跑步機上跑步。他們堅持鍛煉,希望長命百歲。

「我是從鳳凰打來的電話。」對方說。

「是鳳凰城,還是鳳凰鳥?」

「幾個月以前,十個或者十一個月以前,我知道的一個男子拜訪過你。」

「我想不起來了。」

「名叫布賴恩·格拉斯克。」

「就算你用酷刑折磨我,我也想不起來了。有人到我這裡來過好幾次,我在街上看到他們,他們就像是送往機場的衣服袋。我心裡想著這事。」

「不管怎麼說,他最近談到了那次拜訪。您可否談談放在箱子里的那個棒球?」

他們會敲門,看一看他是否有問題。他會從浴簾後面伸出腦袋。沒事兒,我沒事兒,沒事兒。

「你是一名忠實球迷,退休後住在亞利桑那州。他們給你安了一個帶有聚脂纖維套的心臟瓣膜,你對過去的歲月心存迷戀。在職業生涯中,你從事重組和——叫什麼來著——收購。你賺取了數百萬美元,然而仍不滿足。你希望進行最後一次收購,這是來自你內心深處的個人慾望。」

「布賴恩說,情況可能這樣發展。」

「你希望談一談那棒球的事情,你得首先了解大致情況。其實,我準備出售。我接到有人打來的電話,他們說話時口齒不清。他們的牙齦中裝滿了聚合物,身體兩側被鑽了洞,把屎尿導出來。他們離開醫院,回到家裡,身上帶著彩超造成的影響。我聽到身上安有四重旁通管的人打來的電話,他們血液中含有大量硝酸甘油,你可以用它來製造炸藥。」

「我現在已經不是球迷,不再關心球隊的情況。」

「我現在屬於接受醫學檢驗的那一類人。我意思是說,我全身多個部位反覆出現癌症,醫生給我的是團隊價。沒事兒,你不應該笑的。我想給你糟糕的感覺。」

「你是道奇球迷,對吧?」

「從我出生那一天就是。」

「在布魯克林長大的?」

「在布魯克林長大的,在布朗克斯買乳酪蛋糕,常常去下東區。」

「道奇球迷。可是,你卻在地下室里複製了保羅球場的計分牌。」

「這是為了提醒我,」馬文說,「或者說,讓我做好準備。我忘記是為了哪種目的。」

「我沒有退休,沒有賺到數百萬美元。而且,我並不知道自己想買這個棒球的確切原因。」

這一點不錯,馬文喜歡這一點,喜歡聽到,有人心裡並不為老巨人隊或者老紐約隊悸動不已。在外科器材銷售點上,可以購買特別製作的凳子。你把它放在浴室里,就可以坐著淋浴,清洗兩手夠不著的部位,既不會摔倒,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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