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特別獻給左手的輓歌 第3節

布賴恩駕車向南,尋找通往大橋的路標。一艘挖泥船順流而下,頂棚低矮,發出濃烈臭味。他感覺到那個將要發生不幸的古老預示。這一點並非眾所周知,而是知者甚少:他每次過橋,都會經歷可怕的事情。橋越高,跨度越大,令人窒息的深淵感就越強。這座大橋跨越一條具有歷史意義的寬大河流。橋樑給他的真實感覺是,他正在做某種莫比烏斯旋轉動作,偏向一側,失去與名稱、場所和食物味道的緊密聯繫,失去和親戚共同度過的周末的密切聯繫,自己以類似尚未出世的狀態,懸掛在類屬空間之中。

他後來看見,它出現在遠處,鋼製橫杆,連接著纜繩,向河岸柵欄一側傾斜。他按照路標的指示,駛上循環車道,開始過橋。他選擇上面的一層橋面,因為前面行駛的一輛林肯車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林肯和華盛頓保證我的安全。收音機里不停傳來聽眾打進的電話,有的在吸引人的注意力,有的在打口水仗。這是人行道上的喝彩,人行道上的說唱樂。在他的想像中,地下靈魂排成長龍,等著進入電台波段,播報隱姓埋名的新聞。他聽著這些聲音,神情凝重。這種吵鬧非常強烈,幾乎相當於一種生命力量,讓這個俄亥俄州男子穿越白人內心的焦慮,跨過大橋,到達澤西市這一側。

他尋找西46號公路。他已經把那個男子在電話里告訴他的方向寫了下來。那個男子一板一眼地說出了路線和街道,那口氣簡直就像自動應答機。布賴恩意識到,已經有許多觀光客駕車通過了這座大橋。

他把方向指示寫在酒店的信箋上,放在旁邊的座位上,每隔十秒鐘瞟上一眼。在西46號公路上行駛了一英里之後,他看到了所說的那家艾克森石油公司的加油站,然後轉向南63號公路,駛過三英里路程,到達那家聚點餐廳。後來,他向左轉彎,脫離擁擠的車流,進入居民區,終於開始放鬆,進入肯尼迪——又一位已故總統——大道上的那個環道。

他駛進一條小街,到了一幢老式木屋前。馬文·倫迪出來開門,一個駝背老人,大約六十多歲,挪動著老人典型的蹣跚步履,手裡捏著一支燒完的雪茄。布賴恩覺得,他就像一名已經退休的脫口秀演員,如果離開獨自壟斷的對話,連一分鐘也活不下去。他跟著老人身後,穿過兩個像水族館一樣昏暗的房間,進入地下室。這是一個擺有傢具的寬敞房間,裡面存放著馬文·倫迪收藏的棒球紀念品。

「如果我妻子還在,她會給我們沏茶,送上現做的烤鬆餅。除此之外,其他一切沒變。」

房間里,物品琳琅滿目,以很有品味的方式,一一陳列出來。牆面上懸掛著法蘭絨運動衫,棒球帽的帽舌上別著紀念徽章,老報紙裝在相框裡面。布賴恩滿懷崇敬,轉了一圈,仔細觀看。幾根個人專用的球棒擺放在訂做的壁櫥里,有的是漆工非常漂亮的比賽球棒,有的還帶著松脂。還有體育館裡的座椅,每一把上都貼著標記,就像是稀有的植物品種——艾貝茨球場、夏布爾公園、格里菲思體育館。他真想伸出手來,觸摸一下擺放在台座上的一隻古老的捕手用手套。它的黃色表面上布滿裂縫,或被尖刺劃破的,或被太陽烘烤的,顯得年代久遠。不過,他最後還是把手縮了回來。他看到放在樹脂玻璃盒子中的簽名棒球。他俯身觀看展櫃,裡面陳列著香煙圖片、球票存根、著名球員的簽名合同、19世紀的棒球桌面遊戲用品、泡泡糖包裝紙——它們呈粉紅色,類似於布賴恩年輕時的男性臉色,它們的名稱就像一首詩,飄向數十年以前的歲月。

「在烤鬆餅上抹一點草莓醬,那味道非常獨特,讓文藝復興以來的所有糕點黯然失色。」

所有這些都算不上令人震驚的東西。它們很有趣,甚至可以說令人動心,然而並不是偉大的,並不是令人過目不忘的。堪稱非常美妙、稀奇古怪、令人嘆為觀止的是沿著對面牆壁陳列的大量藏品。其中一件是年代久遠的保羅球場計分牌的複製品,大約二十四英尺長,十二英尺高,從地上一直到天花板,上面包括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標誌和廣告語、浪琴掛鐘、俱樂部窗戶的複製品和護牆。最後,還有手工打孔的得分記錄牌,那是1951年那場著名季後賽的每局得分。

「要趁熱吃。她定下嚴格的規定,不能浪費時間,埃莉諾,如果烤鬆餅溫度不夠,整個效果就會大打折扣。」

布賴恩站在積分牌前,望著馬文,希望得到他的允許,能夠用手觸摸一下。

「我雇了一個繪圖員、一個木工、一個電工,還有一個標牌漆工。他不是傢具漆工,是一個很有氣質的工匠。我給他們看了照片,他們確定尺寸,畫了草圖,以便保留原來的比例和色彩,包括進球標識和上面表示錯誤的字母E。你家住哪裡?」

「鳳凰城。」

「從來沒有去過。」

在地下室稍亮一點的燈光下,他看到,馬文·倫迪的頭髮是一塊凸出的合成纖維,呈淺棕色,朝前梳理,油光水滑。這使他想到拉斯維加斯、小指戒指和前列腺癌。

他告訴馬文:「我是在中西部長大的。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那是我支持的球隊。我出差,昨晚坐飛機到這裡來,在航空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寫到你和你的藏品。我很想聯繫你,看一看這些東西。」

他身上穿的是貝比·魯斯式男用晚間便服,他伸手整理了一下絲質翻領。

「我女兒要我和你見面,」馬文說,「她覺得,我正在變成什麼東西來著——」

「隱士。」

「只剩半個胃的老隱士。這麼說,我的照片出現在兩萬個飛機座位袋裡了。這就是她出去接觸人的方法。他們把我和嘔吐袋放在一起。」

布賴恩說:「我去看了一場車展,有所觸動。」

「什麼觸動?」

「50年代出產的汽車。我不知道什麼觸動。」

「你對自己不滿意。你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麼東西,然而不知道它是什麼。在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你感到孤獨。你有工作和家庭,在你這個年齡已經立下表達充分的遺囑。這樣做的整個目的在於,為死亡做好準備,在死前完成法律程序,所有的文件都已簽名。死後留下的財產容易轉換,它們可被變為現金。你曾經擁有的世界與可以觀察的宇宙一樣廣闊,如今你是一個迷失的微粒。你觀看老式汽車,從而回想一種目的,一種歸宿。」

「這荒唐可笑,對吧?不過可能也是無害的。」

「沒有無害的東西,」馬文說,「你感到焦慮,恐懼,感到冷戰正在慢慢結束。這使你覺得呼吸困難。」

布賴恩推了一下從老球場卸下來的十字轉門,它咯吱響了一聲,有點可愛。

他說:「冷戰?我覺得冷戰不會結束。如果說我看到冷戰結束,那不錯,我會感到欣慰的。」

「讓我解釋某種情況吧,你可能根本沒有注意到。」

馬文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旁邊是一個年代久遠的設備箱,上面用油印著波士頓紅長襪字樣。他示意擺放在箱子另外一側的椅子,布賴恩走過去,坐下。

「需要雙方領導人讓冷戰持續下去。這是一件持久不變的東西,誠實,可靠。緊張狀態和對峙結束之時就是最可怕的噩夢開始之日。國家擁有的所有力量和恫嚇手段將會從個人的血液中滲透出來。你將不再是主要的——我想說什麼來著?」

「我不確定。」

「參照點。因為其他力量將會湧入,提出要求,咄咄逼人。冷戰是你的朋友,需要將它放在首位。」

「什麼首位?」

「你不知道什麼首位?整個事情旨在讓你在世界上佔據主導地位,這一點難道你不知道?你看見他們在英國乾的事情。四萬婦女包圍一個空軍基地,舉行抗議,反對部署核彈和導彈。示威者中有的是穿著婦女服裝的男人。他們還召集佛教徒來敲鼓助威。」

布賴恩不知道如何應答。他希望談談老球員,談談體育館的大小,談談球員的綽號,談談組建小職業球隊聯盟的那些城鎮。這才是他到這裡來的原因,滿足自己的渴望,聽主人講述趣聞軼事,講述流傳下來的笨蛋比賽和爭吵鬥毆的故事,講述那些黃昏中出現的勢不兩立的爭鬥,講述馬文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收集起來的故事。那種記憶藏在內心深處,本能地將棒球與其他運動區分開來。

馬文坐在那裡,兩眼盯著計分牌,雪茄燒過的那一端微微有些破碎。

「我原來以為我們會聊一聊棒球。」

「我們是在聊棒球啊。這就是棒球。你看這掛鐘,」馬文說,「在3點58分停下了。為什麼呢?是因為在那一刻,湯姆森打了那個本壘打,擊敗了布蘭卡。」

布賴恩稱他為布蘭克。

「或者因為正是在那一天,我們發現俄國人試驗了原子彈。你知道那場比賽的情況嗎?」

「什麼?」布賴恩問道。

「球場上有兩萬個座位是空著的,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什麼原因?」

「你會當面嘲笑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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