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特別獻給左手的輓歌 第2節

瑪麗安·謝開車到普雷斯科特市去辦事。在長達二十四小時的路途中,她只讓自己抽一支香煙,直到距離目的地僅有十英里時,才開始吞雲吐霧。在那裡,活動房屋開始聚集,快餐食品比比皆是。吸煙使她心曠神怡,有了控制感和約束感,渾身上下都覺得舒坦。

法院門前的廣場上,正在舉行什麼活動。她把車停在距廣場一個街區遠的地段上,然後轉身走向廣場。風和日麗,陽光和微風浸濡著人的軀體。有一條街道實施了交通管制,兩旁停放著四排老爺車,一直延伸到廣場邊緣。草坪上擺放著喇叭,播放著舞會使用的搖滾音樂。

她有十五分鐘時間可供支配,於是在那些老爺車中閑逛起來。許多車都裝有供鑒賞家欣賞的車篷。時間還早,不到11點,現場只有十來個人觀看。她看見一個長著紅色頭髮、似曾相識的男子先是俯身鑽進車篷觀看,接著後退一步,仔細打量一輛裝著黑色亮漆車身底盤的訂製別克車。

他站在那裡,抬起肘部,手掌呈杯子狀,一副內行模樣。過了片刻,她才反應過來,他是尼克所在的廢品回收公司的同事。又過了片刻,她才回想起來,他的名字叫布賴恩·格拉斯克。Glassic(格拉斯克)這個姓氏與classic(老爺車的統稱)諧音。

他看到她,臉上露出表示認識的微笑。後來,他在半個街區之外的地方跳了一會兒舞,曲子是50年代流行的最慢節奏的貼身狐步舞。

大約兩個小時之後,他們在這條街上的一家老牌酒店的餐廳里見面,共進午餐。餐廳狹窄,溫暖,她端起一杯冰水,貼在臉上。

他問:「你在這裡——」

「參加面試。這裡有一家搞老宅整修的小設計公司,計畫在鳳凰城設立辦公室。我希望試一試。」

「情況如何?」

「我覺得不錯。」

「你做過這樣的工作?」

「嚴格說來沒有。在生孩子以前,我在一家小房產公司做過管理工作。有了孩子以後,有時候做一點非全職工作。」

「自己負責的辦公室。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午餐以前才到辦公室,溜達溜達,就像一個私家偵探。頭天晚上的醉意未消,滿臉須茬。迅速翻閱郵件,然後扔在桌子上。」

「你有須茬嗎?」她問。

「是的,最後會有的。為什麼問這個?」

「不知道。我以為,鬍鬚颳得越乾淨,樣子就越好看。」

「我們確實刮鬍須。」他說。

「我覺得,我的辦公室與私家偵探公司大不一樣。」

「你想要光線充足、通風良好的環境。」

「還有裝在結實文件架中的厚厚的計畫書。」

「你想要配有樹木的建築模型。」

「也許吧。」

「人行道上還有缺乏特色的小人。」

「在多種族意義上缺乏特色。」

「好極了。喝點酒吧?」

「好啊。」她說。

布賴恩叫一個可能在大堂兼任搬運的老招待端酒來。

她問:「那麼,你在這裡——」

「看汽車。昨天晚上,我在報上看到了舉行車展的消息,心裡痒痒的,有點像中學生。」

「無法等到周末了。」

「到時擁擠。反正我該休息一天。」

「周末你得等著吃午飯。不好意思。我本以為你有什麼公事。」

「我還沒有看完那些車呢。它們值得仔細欣賞。坐在這裡,有人把酒送來,給你設定空調溫度,安好座位,還有什麼比這更爽的事情呢?」

「這是不是那發出氣味的東西?」她問道。

當然,她抽煙。她知道,只要點了酒,他那裝模作樣的神情就會消失,無需多大工夫。她要把剩下的香煙抽完,然後再找一些。他讓她幾次發笑,甚至在並沒有刻意而為時,他也顯得滑稽可笑。她覺得,他小時候可能把兔子當作寵物養,不過她並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你個子很高,對吧?」

他的口氣中帶著懷疑,似乎她隱瞞了這一點。

「沒有你高。」

「我妻子長得矮。你見過她沒有?」

「我記不得了。」

「她要我下個月帶她去紐約。我得和新式垃圾填埋場的工程師們商量一下,那家公司是美國垃圾處理行業的巨人。」

「尼克喜不喜歡這類工作?」

「你問我?」他問。

「對,我是在問你。」

「我覺得,他比我更喜歡。我覺得,他從更單純的角度看待這些問題,考慮的是概念和原則。因為這就是尼克的風格,側重技術、邏輯、美學。我呢,總是擺脫不了英美人的心態。」

「你正在遷入新的公司總部,這可能有助於展現新的自我形象。」

「沒錯。一座宏偉的青銅色塔樓,就像投資公司或者巨型傳媒公司的總部。當然,塔樓結構類似於一個糞塊形狀。不過,這倒很符合我們公司的業務性質,對吧?」

老招待端來了酒,兩人在幾乎空無一人的餐廳里看菜單。他們聊著,看著菜單,其實沒有看——看了便忘。瑪麗安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心裡感到疑惑:布賴恩讓人覺得與他交談如此容易,他身上究竟有什麼東西呢?她覺得,大多數時候,他給人的印象是為人小心謹慎,然而,在女人面前——在某些女人面前,也許在一百英里之外偶然遇到的罕見女人面前——卻並不掩飾。他待人誠懇,對自己不乏深刻見解,這樣的品質他在男人面前通常不會顯示出來。

也許是為了互相交換吧。如果不是為了顯擺她自己的職業技巧,她不知道她有什麼理由會講這個與狗有關的故事。他們又點了一杯酒,然後點了午餐。

「那條狗名叫杜克,不停地吠叫,不停地哀鳴,但是孩子們年齡還小,他們喜歡那狗。它吠叫,嘶鳴,在家裡向人告別。它沖著其他孩子狂吠,鄰居們怨聲載道。我試圖私下將它送人,可是沒有人收留它。所以,最後心血來潮——這太可怕了,我幹嗎給你講這些呢?」

「因為這個故事讓你飽受困擾。因為你在我的眼睛裡看到了憐憫的目光。」

「對,那是一個狂亂的衝動之舉。我讓自己相信,那狗身患不治之症,非常可憐。我開車上了85號公路,我覺得應該是85號,經過一條大水壩,進入亂石累累的貧瘠荒漠,遠遠超過了我決心要走的距離。我一直走啊,走啊,最後停了下來,打開車門,把杜克放了出去,然後扭頭開車回家。我告訴萊妮,親愛的,狗跑丟了,我很抱歉。但是,我沒有就此罷休,心理上失去控制,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我開始開車帶著兩個孩子,在街道上遊盪,日復一日地對著車窗外呼喊,杜克,杜克。沒錯,那狗讓我飽受困擾,就像是出現在我夢中的東西。我現在意識到,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我如釋重負,深感寬慰。」

「這麼說,你意識到你沒有那麼做。」

布賴恩非常喜歡這個故事,所以她也開始喜歡起來。她覺得,這可能就是她講這個故事的原因。

「在漫長的夏日午後,開車穿過死氣沉沉的街道。我可以聽到孩子們的喊聲,杜克,杜克。我記得,他們那時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對著車窗外面大聲呼叫那條狗的名字。」

空蕩蕩的餐廳里的空調已經壞了。在用餐過程中,她哈哈大笑,幾乎難以自禁,兩眼望著布賴恩的杯子,臉上綻放著愉悅,想到自己的行為,感到難過和羞愧。

他說:「杜克,杜克。」

「實際上叫杜欽諾。小杜克。這個名字是尼克想到的。他有一半義大利血統,你知道嗎?」

「我們的尼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在他臉上你沒有看到義大利人的特徵?」

「他說話時夾帶一點那種口氣。」

「什麼口氣?」

「流氓威脅人時說話的口氣。」

「什麼流氓?」

「他說話的口氣。專業,帶有固定模式,相當滑稽。」

「說到家庭背景,」她說,「如果這個問題涉及隱私,你不必回答。你是不是把兔子當作寵物來養過?」

他們度過了愉快的時光。她發現,她在他說話時分類整理自己的回應,然後一一對答。有時候,她忍不住插話,看見他臉上放光。她告訴他,她在上學時打曲棍球,現在懷念那種運動。她懷念那時用花園裡的水管喝水的情景,十分懷念母親和父親。他們死去分別有九年和六年了,對她的影響現在比以前更大,已經深深地進入了她的生活。這讓她完全可以理解,有人會看見幽靈,與死去的人交談。她家的花園裡有水管,但是她不用它來喝水,而且不允許自己的孩子那樣做。這就是兩代人之間的差異,與其說表現在失去的東西方面,毋寧說表現在認識上。她變得疑心重重,非常警覺。她告訴他,儘管無法戒煙,她卻懷念那時抽煙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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