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長腿美女薩莉 曼克斯·馬丁-1

這時,他想起了課本,於是走下梯子,放學回家時,不可能不帶課本呀,傻瓜。他把棒球塞進褲子口袋裡,側身鑽進梯子後面昏暗的三角形空間,那是樓梯的底部與地面相交的位置。他伸手摸索,找到早上留在那裡的三本書,把它們扒出來,一把抓起,另外還有一本封面斑駁的作文本。他吹掉上面的塵土、污物和酸味。

公寓管理員從院子後門進來。這個公寓管理員是新來的,走路一瘸一拐,跛得非常厲害。你見後甚至不知道是否應該表示同情。也許,你會疑惑他為什麼要四處走動。

「這是什麼?」

「忘了點東西。」科特爾說。

「我得和你父親談談。」

「在我見到他時。」

「給他捎個話吧。」公寓管理員說。

科特爾弄不明白公寓管理員是怎麼知道他的情況的。前一個公寓管理員離開時非常匆忙,這個新的剛來上班,一個人要照看四棟大樓,走路跛得厲害,讓人看著難受。但是,他已經知道誰是誰的兒子了,而且大致不差。總是有人想和他父親談一談,在這樣的談話中,每天都要提到他父親。

他爬上四樓,走了進去。妹妹洛西在家,坐在餐桌旁邊,專心做著家庭作業。洛西十六歲,總是忙著做功課。他有兩個哥哥,一個當步兵,駐紮在韓國,另一個是空降兵,駐紮在喬治亞州。那是桃樹州。但是,如果科特爾必須在這兩種工作形式之中做出選擇,他覺得,寧可在雪地和泥地上面對全副武裝的敵人,不願背上掛著一縷絲線出門,進入飄著芳香的夜色。

「他褲包里有什麼東西?看了叫人覺得可疑,」洛西說,「我看是一個蘋果。也許,他逃學去了果園。」

「逃學?」

「搭公交車出城,去摘蘋果。當然,我們這裡也有蘋果。不過,那是放學後吃的。不上學的人沒蘋果吃。他是不是自己去摘蘋果了?」

「如果我沒去上學,我到哪裡去呢?」

「我不知道,不過,我從窗口看到,你進了大門,沒有帶書。你瞧!」

「那麼,你知道,我褲包里裝的不是蘋果。」

他掏出棒球,玩起控球把戲,讓球在手掌和手腕上後旋,然後來了一個換檔動作,用肘部使球倒退。洛西看著,笑了起來,重新埋頭看書。這動作告訴科特爾,他已經獲得了小小的勝利,因為你知道,只有這小姑娘不說話時,她才在表示尊敬。

他站在房間里,望著窗外。他原來和兩個哥哥在這裡睡覺,現在他獨自一人。後來,他把球拋到下層床鋪的卡其布床單上。這毯子用結實的橄欖黃布料製作,是唯一帶有軍隊生活的細節。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運動衫,套在身上,再次望著窗外。人們在街燈下穿行,走入逐漸濃重的夜色之中。天黑得太快了。他站在那裡望著,只是望著,是窗口上的無名小卒。這時,他聽到母親進門的聲音。

他一愣,心裡想,如果母親問他是否上學,應該怎麼回答呢?不過,他覺得洛西不會告密。他自己知道這一點,對此或多或少是有把握的。透過房間的牆壁,他感覺到了洛西的忠誠。他走進廚房,看見母親正在收拾買來的食品。他伸出一隻手,放在洛西的肩膀上,站在桌子旁邊,眼睛看著母親正在擺放的顏色鮮艷的盒子和罐頭。

母親問:「多少次了?」

「什麼?」

「總是要人提醒。別穿那件運動衫。我得洗一洗。」

「用強力洗滌劑來洗。」洛西說。

「那運動衫很臟。」

「如果送到洗衣店去,他們肯定會送回來的,」洛西說,「拒收。」

瞧,這世上到處都有他不該做的事情,不該穿的衣服。不過,他喜歡她們兩人一起沖著他說話,她們的做法和兩個哥哥的。她們對他有時發號施令,有時戲弄,調侃,然而對他沒有什麼興趣,沒有這種無窮無盡的深切關心。妹妹向前探著腦袋,這樣她就可以仔細觀察他做出的具體的愚蠢舉動。他喜歡讓手指滑過果盤的邊沿,滑過帶著瑕疵的釉面,喜歡看洛西攤放在桌面上的書本,喜歡看盤子里的水果,喜歡看母親在爐子和櫥櫃前忙這忙那,喜歡母親和他談話的方式。母親根本不用看他的方向,但是知道他在哪個位置上,根據他在不同房間里的距離,調整說話聲音的大小。也許,他希望她倆理解他,讓他保守自己的秘密。

「運動衫上有刺果。」洛西說。她似乎喜歡「刺果」這兩個字,說話時夾帶著一種略顯調侃的冷淡。「他渾身都是刺果,肯定去了果園。」

他用手指撫摸果盤的內緣,感受旋轉動作,感受材料具有的擴散感,感覺凸起的小點。母親叫他洗手。她沒有看他,但是知道他的手在每天各個時段中的狀態。他肯定在泥土中走過,肯定在骯髒的泥土中一邊走路,一邊說話。

吃晚飯時,他們沒有說話。孩子們的父親不在這裡,任何時候都可能走進來——當然,也可能不進來。他們處於並非自願的等待狀態之中。他母親進門的樣子很滑稽:她站在門道里,摟著大包小捆的東西,錢包的長背帶斜搭在身上。她有時候拽著帶柄的口袋,有時候用肘部推著袋子,就像裝著木製假肢似的。即使沒有拿東西,她也會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把外面的喧囂帶進家來,把地鐵、公共汽車和街道上的聲音帶進家來,把各處的噪音和勞碌帶進家來。那是他母親的做法,他父親通常會不聲不響地進來,站在那裡,兩眼瞪著,身體靠在牆上,似乎走錯了房門,需要向人解釋自己是如何出錯的。

他母親身材高挑,略微有一點不對稱。而且,她身體強壯。他舉過她舉過的東西,曾經扛著她常扛的東西,爬上四樓,他知道這一點。她常常面無表情,往往需要半分鐘時間,才能調動沒有使用的肌肉,擠出一絲笑容。

她說:「我在街上看見那個講道的人,每次都會在街上的什麼位置上見到他。」

「我也看到了。」科特爾說。

「我當時心裡想,即使我們無法想像,那個人也有他自己的生活,也會回家,回到某個地方去。但是,他去哪裡呢?住在哪裡呢?怎麼生活呢?我想像不出除了講道,他還會幹什麼。」

洛西說:「我在很多地方都見過這樣的人。」

「可是,這個人不挪窩,在同一條街上。我覺得,他並不在乎別人聽不聽。他甚至會向路過的汽車念叨。」

「他講什麼道?」

「那日子,那時辰,沒有人知道。聽他那口氣,好像俄國人引爆了原子彈。那日子,那時辰,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電台新聞節目中宣布了這個消息。」

洛西說:「我是不會相信的。」

「我當時相信了,但是扛著那些購物袋上樓就泄氣了,覺得自己的肩膀快要脫臼了。」

「說正經的吧。」

「當時,我停下來,聽他說些什麼。說真的,那是我第一次聽那個人說話。」

「他一直在那裡呀。」科特爾說。

「我第一次聽他說。那日子,那時辰,沒有人知道。我覺得,這是《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中的句子。」

「我是不會相信的。」洛西說。

「可是,那個人有自己的生活,我很好奇,不知道他怎麼生活。」

「有的人總是說教。」洛西說。

「瞧他穿的那身衣服,真可憐。他不是瘋子,理解他自己信奉的東西。」

「你也可以理解你自己信奉的經文呀,」科特爾說,「有的人理解自己信奉的東西,但是行為瘋狂。」

「阿門。」他妹妹說。

晚餐之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凝望窗外。他本該在房間里做家庭作業;他確實在房間里,可是不知道家庭作業是什麼。他翻開世界史課本,預習了幾頁。在那些年代裡,他們每分鐘都在創造歷史。每個句子都是另外一場戰爭,另外一次規模巨大的衰落。記住那些日子。帝國衰落了,威懾力量崛起了。在他的班上,有一個孩子幾乎每天都要撕下幾頁歷史課本,然後把書頁一一吃掉。那個同學採用的是這樣的方式:翻開課本,放在書桌下面的大腿上,偷偷地把書頁揉成一團,慢慢把它從書脊撕下來,盡量不弄出響聲。接著,他採用的策略是等待片刻,以類似輕聲咳嗽的方式,用拳頭捂住嘴巴,那一頁書就在拳頭裡,就像一塊餅乾。然後,他把書頁塞進嘴巴,把印刷用油墨和被人記住的日期塞進嘴裡。那動作安安靜靜,全神貫注。他再等待片刻,讓書頁留在嘴裡。最後,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咀嚼,動作不大,盡量不讓上下牙齒碰上,盡量不發出聲響。科特爾試圖想像那是什麼味道。揉成一團的紙浸泡在口水裡,吸水之後慢慢變軟,這樣就比較容易吞下去。他吞咽得並不順當。你可以看到,他的喉結抽搐,彷彿他正在操縱飛機,讓它降落在陌生的海岸上。

戰爭與條約,吃你的餅乾吧。

洛西正在淋浴。他坐在床上,聽見水流打在隔壁浴室里牆面上發出的聲音,心裡想到了那場比賽。他回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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