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長腿美女薩莉 第7節

瑪麗安俯身靠著我,笑了起來,望著大地在我們周圍展開。天亮了,沙漠邊緣出現一道銀白線條,閃閃發光。在三百英尺高度,我們順著一股輕微的西風,飄向剛剛露出一線光亮的太陽。但是,我們沒有感覺到自己在運動。我們覺得,大地在我們身下滑動。我們看見一輛拖車停放在地上,看見一輛卡車順著瀝青路,向南行駛。一群狗對著我們吠叫。它們叫著,跳著,跑著,狂吠著。我們飄過拖車停車場,飄過那些狗。在停車場邊緣,又出現了幾條狗,扭動身體,跳躍起來。不知道它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狂吠聲和嗥叫聲響成一片,一種帶有感染性的聲音,可以喚醒已知的世界。

後來,我們飄到廣袤大地的上空,慢慢上升,進入雲團的陰影之中。我們懸浮在溫柔的空氣中,在無形的暫時平靜中保持平衡,雲團從身邊飛過。

駕駛員猛拉熱氣閥,我們聽到燃燒器發出轟鳴,這使瑪麗安又笑了起來。她不停地說著,笑著,既興奮,又害怕。吊籃並不大,剛能容下我們三個人、燃氣鋼瓶、閥門、線纜、工具和盤繞起來的繩子。丙烷燃燒,一團人體大小的火焰冒出來,升入頭頂上方的球根狀尼龍球囊中。

駕駛員傑里說:「我們需要這樣的風,以便保持現在的狀態。我覺得,這樣不錯。不過,我們今天運氣非常好。」

我倆聽到後笑了起來。我們比空氣更輕,這氣球更像一個即興表演的祈禱者,而不是一件科技產品。傑里不時開啟燃燒器,觀察著高溫計的讀數,增加的熱氣剛好補充球囊正常冷卻過程中形成的損失。這是一種遊戲,一個玩具,比日常生活中見到的更大。我們坐在柳條籃里,參與這樣的遊戲,睜大兩眼,看著發出呼呼響聲的火焰。

氣球上印有糖果圖案,傑里指著南面。我們看到一條道路,上面有一輛汽車在行駛,那輛保障車車身上也印製了糖果圖案,比用來運載氣球和吊籃的拖車高出一頭。

火焰噴吐出來,氣球緩慢上升,瑪麗安大聲說:「這輩子最棒的生日禮物!」

「漂亮的景色你還沒有看到。」我說。

她說:「你是怎麼想到這主意的?這是我一直希望做的事情,但是不知道該如何實現。或者說,我心裡知道,但是腦袋裡卻沒有可以付諸實施的計畫。你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

過了片刻,她接著說:「我不知道需要多少錢才能再次看到這樣的景色。整天忙著工作。可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能夠在這裡欣賞風景。你告訴我凌晨4點鐘,我心裡嘀咕,到底是什麼生日禮物呀?」

「現在你知道了吧,」我說,「不過,你知道的僅僅是其中的一半。」

我倆緊緊依偎,我用一隻胳膊摟著她,大腿靠在一起。我們搖晃著,旋轉著,但是沒有摔倒,兩人摟著旋轉,熱血沸騰,感覺強烈。我伸出另外一隻手,抓住一根鐵條,那是堅硬框架的一部分,連接吊籃和氣球纜繩。我覺得,那金屬在我緊握的拳頭中呼吸。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傑里碰了一下我的肩膀,一隻手指向正前方。我看到潑灑在機翼上的第一片陽光。那東西正從遠方的霧靄中浮現出來,一個長方形的篩網狀東西。幾排飛機編成隊形,由塗抹了顏色的金屬構成,出現在色彩單調的環境中。

傑里說:「聽我說,如果空軍不把我們打下來,我們就慢慢飛過去。」

我們就是這樣做的,在四百英尺的高度上慢慢靠近。我覺得,瑪麗安靠在包著裝填墊料的吊籃邊緣,獃獃地看著,臉上肌肉像是在顫動。那些飛機閃閃發光,是大地上的一種力量,看到它們讓人心靈震撼。她拉著我的運動衫,兩眼看著我。

她的目光似乎在問:我們這是在什麼地方?看見了什麼東西?它們出自誰人之手?

剛才看到的飛機顏色已經沒有那麼耀眼了。紅色變暗了,要麼是因為天氣變了,要麼是因為上了更多色彩,滲透更深一些,已經與整體效果融為一體。一個機身畫著有序的斜線,各種層次的藍色融合起來,包括單調的藍色,還有與藍色近似的顏色。機身上面有一道香草綠弧形,帶有淡水彩畫的味道,也許是芥末綠,夾著幾抹灰色。它從東南角開始,一直延伸到北面的邊緣,形成一條曲線,幾乎佔據了巨大機身的三分之一。幾架飛機完全被顏料覆蓋,顏料在作品中流動,給速度命名,讓表面組合起來。

她彷彿在說,天啊,尼克,這裡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我怎麼不知道呢?

這些色彩形成視覺衝擊,光亮向我們傾瀉而來,使我們靠在一起的身體一震。太陽升起來了,火辣辣的。我們下降到兩百英尺的高度,傑里操作氣球,燃燒器噴吐一陣火焰。我們飛到飛機上方時,它的顏色在下面顯得更刺眼了。我可以看到沒被顏色覆蓋的部分,看到幾架飛機的機翼上沒有顏色的金屬片,看到被雙氧水漂白的顏色,看到布滿機身的疤痕和裂縫,看到機身上鋼印的安全指示。那痕迹依稀可見,像是被人刻意清除過,已經不再清晰,在坑窪不平的金屬上留下了噴塗上去的厚厚的漆層。我看見,在炙熱的空氣中,幾十個人艱難地工作,氣喘吁吁地苦幹。我的目光在機身前部搜索,尋找那個身穿配有荷葉花邊的裙子的金髮女郎。我看見了,心裡湧起一陣快感。她身材高挑,還是原來的樣子。那是漂亮的機頭藝術品,美女照片,反映了日常生活,是富於生氣的吉祥符號。

我看得出來,瑪麗安試圖記住數字。她沒有數數,但是希望知道這個數字,只是作為衡量她驚訝程度的指標。當我最後數到230時,她的神情更為關注,看著密密麻麻的飛機,看著令人眩暈的場面,驗證著這個數字。我們直接從飛機上方飄過。當然,那些飛機非常大,是體積異常巨大的東西,人稱同溫層堡壘,厚艙壁,大機身,平板尾翼,機翼在機身上高高翹起。一些導彈塔架依然完整無缺,幾隻機翼支架輪子懸在空中,每架飛機的主輪下卡著塞塊。

說實話,我真的覺得,這些飛機上的繪畫不錯,它們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標誌著截然不同的時代的開始。只有在這樣的畫面上,這一點才能預示出來。

後來,我們飄向飛機外圍的那些缺乏特色的矮房,發現這件作品在邊緣處失去了活力,被浩瀚的沙漠融化。

瑪麗安說:「我決不可能以同樣的方式來欣賞畫作了。」

「我決不可能以同樣的方式來看飛機了。」

「包括看飛機。」

我很想知道,是否可以像看某個已經滅絕的安第斯山人原住民族創作的地景藝術品一樣,從太空中看到這件作品呢?

一陣微風推著我們飄移,駕駛員猛拉氣閥手柄,讓我們最後一次上升。我們看到,東邊數英里遠的位置上懸著一片浮雲。老鷹空中翱翔,讓人覺得,它們就是《聖經》中記載的那兩隻飛鳥。田野里不時現出一些岩石,一些顯露出刻痕的巨大的棕色石塊。我覺得妻子緊緊靠著我。我們看見,塵土從深色山丘上揚起來,牧草叢中有兩輛廢汽車,歪歪斜斜的,可摺疊的頂篷已經破了。我們看到一切都閃閃發光,顯示出某種兆頭,充滿通常無法看到的東西具有的美麗,甚至鏽蝕的汽車也是如此。氣球駕駛員指向幾英里之外的一個東西,我們發現,那是我們的保障車。一個小點在漫長的道路上爬行,駛向我們將要降落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們邀請朋友,共進晚餐。席間談話妙語連珠,談笑風生,一直延續到半夜。他們離開之後,當然也包括他們在這裡的時候,我覺得,伴隨著他們的笑聲,黎明不知不覺地從寂靜的遠方慢慢爬來,就像無邊無際的天空,在我的心靈深處醒來。

他們走後,我倆在床上躺下。卧室四周擺放著淡黃色書架,深色地毯,燈光是中間色調的,讓人覺得暖暖的,彷彿喝了威士忌。瑪麗安翻閱雜誌,對不知道她習慣的人來說,一陣清脆的聲音似乎是急性子的表現。

「這一天可真夠長的。」

「這麼長的路程。哼,一路上,」我說,「可真危險。」

「我活了半輩子,這是不是最長的一天?」

「一路上吵吵嚷嚷的。我討厭那些卡車,真的。」

「我現在還心有餘悸。不過,真不錯,一路上都不錯。」

「有什麼不錯呀?你睡著了,所以不錯。」

她翻了一頁。

「你注意到他們互相是怎樣接話的嗎?」

「我開車,你睡覺。」

「她一提風,他便說雨。」

「這並不是最糟糕的。我是說,甚至陌生人也這樣做。每個人都這樣對待他人。」

「我沒有睡著,僅僅躺了十分鐘。」

「只有這樣,有些句子才說得完整。」

「他們吃了烤玉米做的開胃菜。」

「他們當然要吃烤玉米做的開胃菜啦。烤玉米做的開胃菜味道不錯。給你說下一地圖的事情吧,我想要幾張老地圖,不喜歡現在用的地圖。」

「狂歡節快到了,10月28日。他們定下了具體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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