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長腿美女薩莉 第6節

我們把她安排在一個安靜的房間里,放了一箱她喜歡的加香氣泡礦泉水。這裡原來是萊妮住的房間,裡面掛著重新塗銀的鏡子,擺放著大屏幕電視機。

不久以前,傑夫不再穿寬鬆式短褲,不再戴帽檐朝後的帽子了,開始恢複他原來的打扮。他的電腦帶有多媒體功能,可以看那一段著名的視頻:一名駕車人遭到得克薩斯州公路殺手槍擊。傑夫對這樣的影像很感興趣,設計了例行程序,使用了過濾技術,以便消除背景畫面,尋找失去的信息。他提升了視頻的畫質,使用超慢方式播放,試圖在數據群中發現某種像素,以便找到線索,確定拍攝者的身份。

這個裝置夾在我的運動褲上,僅有3.5盎司重,顯示我跑過的距離和消耗的卡路里,甚至還能顯示我的步幅。

他出去買煙那年,我十一歲。那天黃昏,天氣溫暖,有人在街上的遊樂室里玩皮諾克爾紙牌,街上到處飄蕩著從收音機里傳出的聲音。那時,總是有人開著收音機。他們把他弄到果園海灘附近,那裡的海岸線遍布水灣。他們把他扔到海里,他的屍體漂浮在海岸岩石之間的海草叢中,飄浮在柔軟生物構成的黑暗中。這並不是說我真的記得那天的天氣,記得那些玩紙牌的人。那時,總是有人開著收音機,總是有人玩紙牌。

我們希望自己家裡的垃圾分類明確,安全無害。我們沖洗用過的瓶子,放在專門的垃圾箱里,不厭其煩地把麥片盒子上的蠟紙剝下來。這就像清潔埃及法老的身體,以便死後下葬。我們希望以正確的方式打理細枝末節的事情。

他從不把數字寫在紙上,他有記憶數字的超強腦袋,那是專門記錄數字的存儲體。

我們給她配備了空氣加濕器、衣架、質量良好的硬床墊,還有瑪麗安原來使用的梳妝台。那件傢具非常漂亮,有一些年頭了。

在青銅色塔樓的辦公室里,我穿著經過熨燙的襯衣,凝望著遠處的棕土色山崗,心裡感覺踏實,安全,這讓我與更加強大的東西聯繫起來。

在青銅色塔樓里,另外一位經理清理著喉嚨,在低沉的嘶啞的聲音中,我聽到什麼東西從耳際飄過,孩提時代的遺留下來的秘密,他在自己生命中玩過的遊戲。也許,街道上的氣溫是華氏108度。他監視他自己。第三人稱監視第一人稱,「他」監視「我」。「他」知道「我」甚至難以想像的東西。也許,街道上的氣溫是華氏110度,112度,電話鳴響,傳來經過組合的短語。第三人稱指派他的無名小卒刺殺第一人稱的重要人物。

他們小時候我常常告訴他們,反反覆復地告訴他們,這叫洗碗機,這叫包裝,這叫茶壺嘴。

在青銅色塔樓里,我們使用受到傷害的少數派的言辭,以便防止出現影響經營的法律條文。我們的首席執行官阿瑟·布萊辛認為,真正的感覺從街頭巷尾傳上來,企業完全懂得。我們學習如何訴苦,如何擅用受害者的語言。每天早上,阿瑟在車裡都聽廣播里的街頭說唱,關於如何發瘋的,關於如何上床的,關於如何公平的——必要時應該通過暴力手段奪回自己應得的東西。他相信,這是唯一的訴求方式,舍此不能對政府造成影響。有一次,阿瑟在公司的飛機上給我背誦了歌詞,我們一起像他那樣發出古怪的笑聲。那笑聲發音清晰,語速緩慢,抑揚頓挫,像是文字組成的。

回到家裡之後,我喜歡塗抹防晒霜,臉上和腿上都塗,然後沿著兩旁種著歐洲夾竹桃和棕櫚的寧靜街道跑步,沿著排水渠道的紅土堤岸跑步。即使我的皮膚已經變為橄欖色,堪與我的老爸相比,天氣酷熱時,我在強烈的陽光下跑步,覺得保護指數上升到了60。我心裡惦記這一點:曾幾何時,15是經過科學證明可以提供的絕對最大防晒指數,現在上升到了30,上升到了60。我在途中看到,樹榦塗抹了石灰,以便抵禦冷酷無情的日照。

麵包要切得厚,這就是他擺弄麵包的心得。那種麵包是圓形的,外面是酥皮的,他稱為坎波巴索麵包。坎波巴索是那家麵包店的店名,而店名本身是義大利的一個山區小鎮的名字。他說,即便是最好的麵包,如果切得薄,也是一文不值的。我看著他刮鬍須,看著他切麵包,用一隻手抓住麵包,另一隻手——就是握刀的手——的拇指放在刀背上,控制每片的厚度,一刀切開酥皮,進入鬆軟的中心。

萊妮生下她的孩子——她的女兒——時,我覺得心裡湧起一陣溫柔的歡娛。或者說,那是一種慰藉,某種長期存在的擔心或害怕隨之消失,某種對男人的嘲笑隨之消失。家裡所有的女人都聚集在壁爐旁,包括住在淡綠色房間里的母親,還有這個在死亡的躁動中挪動兩腿呱呱落地的孩子。謝天謝地,是個女孩。我覺得非常愉悅,身體深處的某種心結慢慢解開。我看見她躺在媽媽的胳膊上,赤身裸體,沐浴在燦爛的燈光里。

我們只在星期二處理塑料,不過瓶蓋和盒蓋除外。Waste(廢品)這個單詞很有意思,其來源可以追溯到古英語,古挪威語,最後到拉丁語,它的派生詞包括虛無、空白、消失和破壞。

鳳凰城的居民被稱為鳳凰人。

儘管我給她講了關於被盜汽車的事情,他們所說的問題我並不說。我們——瑪麗安和我——兩人說話。我們說,如果有人看見我們的兒子犯罪,他們可以描述的特徵只有兩點:一個是他的膚色,另一個是他貼在本田汽車後保險杠上的調侃性不幹膠標識。當然,條件是他的本田車是犯罪現場的一個要素。那個不幹膠標識是別人送給他的,上面寫著:開快車行不通。

瑪麗安和我看到擺放在貨架上樣子光鮮的商品,雖然還未購買,就已經考慮到它們形成的垃圾。我們沒有問那東西將會變為什麼樣的砂鍋菜?我們問的是,那東西將會形成什麼樣的垃圾?是安全、乾淨、容易處理的嗎?它的包裝是否可以回收,是否可以變為難以使用嘴舔的方式封口的深色紙袋?我們先考慮商品形成的垃圾,然後才看它是食品,燈泡,還是去屑洗髮水。我們會問,它究竟會形成什麼樣的廢品?我們會問,如果一種食品的包裝將會存在一百萬年,吃那樣的東西是否是負責任的行為?

遵從民間習俗,他從來不把數字寫在紙上。

一夜接著一夜,我倆——我母親和我——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看重播的《蜜月期》。拉爾夫·克拉姆頓飽受無法阻止的痛苦的折磨,每天慟哭不止。也許,母親認同的角色是艾麗絲。那個角色穿著圍裙和棉布衣服,住在陳設簡陋的公寓中,家中的過道里瀰漫著食物氣味。但是,艾麗絲的丈夫是公共汽車司機,常常待在家裡,不願出門。他駕駛的汽車是社會特許的。拉爾夫和艾麗絲沒有孩子,所以不用擔心,省去許多折磨。有的孩子沒有父親。屍體甚至也不是從海岸岩石之間的海草中冒出來的,它在海面上飄浮,一個星期天早上被兩個人發現。他們當時乘著租借的划艇,帶著一個用來捕撈螃蟹的籠子。傑米·科斯坦扎的遺體已遭噬咬,遍體鱗傷,年齡無法確定。

我返回得克薩斯州的沿海低地,頭戴配有礦燈的硬殼頭盔,站在兩千英尺深的鹽層通道上,接受英國廣播公司記者採訪。製片人站在鏡頭之外提問,我滿口都是鏟車揚起的帶著鹹味的塵土,想方設法說出讓她滿意的回答。

有人從事的工作未經社會特許。深夜裡,我在過道和巷子里聽到腳步聲,心裡發出疑問,是否是傑米回來了?他從死亡世界,從黑暗世界,也許就是從新澤西州回來了。剛剛破曉,我急忙起來,穿上衣服,暖氣在管道里發出陣陣響聲。身穿壽衣的義大利人這時正在舉行清晨彌撒。孩子們神經繃緊,讓人覺得這些小傢伙比咖啡渣更難對付。他們在寒冷的清晨去參加彌撒。大兒子有時情緒低落,有時帶著毫不掩飾的憤怒,與人保持距離,冒著夜間凍雨,爬上房頂抽煙。

我看著好彩香煙的標識,心裡想到了靶子。

我看見身穿登月服的人掩埋裝有核廢料的圓桶,心裡想到了地下深處具有生命力的岩石,想到在地下進行的核反應,想到半衰期,想到原子核數衰變一半的原子。最普通的鈾同位素受到中子的轟擊,產生能夠裂變——如果我們可以從分裂的原子的能量中生成裂變這個動詞——的鈈。這種同位素的質子數是238。把這幾個數加起來,得到的結果是13。

然而,製造出來的那些核彈沒有投放。我回想起來,我們站在低矮的鋼筋水泥建築中聽克拉拉·薩克斯提到了那些駕駛戰略轟炸機的軍人。導彈依然在旋轉發射裝置上,操作人員回來了,原定的目標城市未被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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