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長腿美女薩莉 第2節

那時,我母親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終於讓母親從東部來到這裡,給她安排的房間很涼爽,位於住宅的後部。

我妻子和母親相處得很好。她倆知道如何互相交談,找到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她們的話題我和瑪麗安不聊,每當瑪麗安問及這樣的事情,例如,我早年的女友,我如何與母親相處,我都會聳一聳肩膀,盡量迴避。瑪麗安常常問我這類瑣碎的事情。我八歲那年從樹上摔下來,斷了一隻胳膊。這就是她倆所聊的東西。

從工作地所在的那幢閃閃發光的黃色塔樓,我常常凝望東北方向的天際,凝望棕土色山丘和山脊。也許,街上的溫度是華氏108度,也許是110度或112度。我放眼望去,形形色色的盒子式建築連綿不斷,長達數英里。那是人們修理助聽器或者購買游泳池用品的地方,我每天都要經過這類自我複製的建築。我心裡說,我真喜歡這個地方,城裡安安靜靜,商業大樓之間是大片大片的開闊地,公園中有慢跑小道,美麗山丘四周環抱。在住宅區的街道上,到處栽種著歐洲夾竹桃和棕櫚樹,樹榦用石灰水刷白,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亮。

我們把她從東部接來,讓她擺脫了那裡每天見到的喧嘩場面:暴力、悲嘆、小報道的暴行和應該實施的救贖。那個城市生活非常艱辛,那裡的人非常卑鄙。但是,在一個來自密蘇里州,把手提包忘在計程車上的旅行者眼裡,那個城市的人卻非常友善。我們把她安排在一個涼爽的房間里,她在那裡看電視。

瑪麗安要我告訴她關於老街的情況,給她講街上好玩的地方,街上發生的鬥毆,背街陋巷中的男歡女愛,不時出現的小偷小摸行為。我告訴她汽車被盜的事情,這事情不算太小。然而,她希望聽到更多情況。她覺得,某種有組織犯罪團體可能在附近活動,她希望聽到其中某個頑固分子遭到處決的情形——子彈從腦後進去,直接命中大腦。她覺得,我母親的到來可能給她帶來某種基本的趣味,那樣的東西她是無法從言辭簡潔的尼克那裡得到的。可是,我母親僅僅說,我在學校里不怎麼用功,成績平平,八歲時從樹上摔下來。

在這裡,歷史沒有失去控制,我喜歡這種方式。他們將可見的歷史隔離起來,囚禁起來,積累起來,鍍上青銅色,在博物館、廣場和紀念公園裡被人奉為神聖。其餘的是地形,還包括所有的空間、光線、陰影和無法言說、懸掛在空中的熱度。

我喝豆奶,跑一千五百米。我在跑步時,運動褲腰帶上夾了一個東西,那裝置僅僅重3.5盎司,可以顯示步幅、距離、消耗的卡路里。我把房門鑰匙放在小包里,用尼龍搭扣固定在踝部。我跑步時不喜歡讓房門鑰匙在口袋裡搖晃。踝包滿足了這個需要,直接回答了個人關注的問題。它使我覺得,世界上有人搞產品開發,商品營銷,禮物分類,理解令人苦惱的小需求的性質。

她倆也聊我父親的事情。在晚餐之後的寧靜時段中,這是她倆所聊的另外一個話題。瑪麗安喜歡這樣的話題,試圖填補空白,充實細節。我經常坐在起居室里,在洗碗機發出的緊迫的性感悸動中,斷斷續續聽到她們的聲音。我常常心不在焉,一邊翻閱雜誌,一邊聽到從後面傳來的時隱時現的聲音。有時候,幾個單詞蓋過了洗碗機和電視發出的響聲。我母親在房間里時,她的電視總是開著的。

出差是我工作的一個重要部分。離開青銅色的塔樓能夠反射影子的表面——反射這種方式類似於模仿他人的方式,模仿極少數人的方式。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大多數情況下是效仿,譬如,重複上司的動作或者表情。想一想一個年輕男子或者女人的情形吧:一個年輕女人模仿電影中的黑幫,用沙啞的聲音說話。我曾經這樣說話,以便形成特定的滑稽效果,按時做完工作。我歪著嘴巴,吐出帶著呼吸聲的詞句。過了一兩天,我經過辦公室時,聽到自己的一名助手用這樣的聲音說話。

我在母親的房間里安裝了電視機和加濕器,把瑪麗安年輕時用的梳妝台搬了進去。我們騰空了梳妝台,仔細清洗,重新處理了鏡子表面,放進了許多衣架。

有時候,我在開會過程拿起電話,假裝安排將一個同事弄殘廢的事情,這樣的動作讓房間里的其他人發出帶著惡意的笑聲。我自己盡量避免以某種方式發笑,就是以阿瑟·布萊辛的方式發笑。我們的那位首席執行官笑起來聲音爽朗,不停地點頭,標出笑聲的節奏。離開,乘飛機離開,這樣做給我自由,使我不再受到從每個塗蠟表面上反彈過來的信號的影響。

他出去買煙,再也沒有回來。這就是人們曾經聽說的關於失蹤者的情況。這是最後的一個家庭秘密。在這最後的遺棄衝動中,所有的家庭秘密達到了頂點。我父親抽的香煙牌子是好彩,煙盒的設計很容易被當作靶子。不過,也可能不是,圖案中央沒有圓圈或者靶心。圓圈不小,紅色圓圈的邊沿是白色的,外面還有一道狹窄的棕黃色,最後是一圈細細的黑色。所以,如果你不擴大對靶心的定義,不擴大對靶子的定義,你大概不會把好彩香煙的標識圖案稱為靶子。但是,反正我叫它靶子,去他媽的定義。

瑪麗安認為,如果要讓住在我家的人感到自在,這是必須考慮的重要問題。如果你不提供足夠數量的衣架,母親會覺得自己是不受歡迎的人。

我供職的公司與廢物打交道,處理廢物,買賣廢物,研究全球廢物處理問題。我到得克薩斯州沿海的低地去,監督那裡的人處理危險廢品的工作。他們身穿登月服,把危險廢物深埋在地下的鹽床中。那地方是數百萬年以前的中生代海洋乾涸以後的遺迹。在我們這個行業中,有一個觀點近乎宗教信念,認為那樣的岩石貯藏地是不會泄漏輻射的。人們懷著尊崇感和恐懼感,把受到污染的廢物深埋起來。我們必須對自己拋棄的東西心存尊敬。

在米蘭的史皮卡大道上,我曾經看見,一名男子站在鏡面柱子前面梳理頭髮,兩手從頭上捋過。我看到他的舉止,他的眼神,他那長著些許斑點的皮膚。在那半秒之間,我想起了很久之間見過的許多事情。

那些耶穌會信徒教導我說,遇事應該考察第二意義,考察深層聯繫。他們是否考慮到廢物呢?我們是廢物管理人員,廢物巨頭,處理全球的廢物。如今,廢物具有一種神聖的氛圍,具有一種不可接觸的側面。白色的容器裝著鈈廢物,上面貼著黃色警示標牌。小心處置。即便最不起眼的家庭垃圾也被密切觀察。人們現在以不同的眼光看待自己拋棄的廢物,從全球的眼光看待每個瓶子,看待每個被壓扁的紙盒。

我兒子曾經覺得,他可以僅僅通過自己的意念讓空中的飛機爆炸。他在十三歲時相信,他自己與周圍世界的界限非常單薄,具有滲透性,他可以影響活動的進程。正在飛行的飛機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挑釁行為,他無法視而不見。他常常觀看飛機從空港起飛之後上升的情形。飛機里裝滿了人,他從這一事實本身中看到了導致災難的因素。他對大多數伴隨刺激非常敏感,認為自己可以感覺到物體表達的迸發渴望。他所做的只需讓強烈的意象進入腦海,飛機就會燃燒,解體。他姐姐常常對他說,去吧,把它弄爆,讓我看一看你怎樣把裝載著二百人的飛機從天上弄下來。聽到有人這樣說,他感到害怕。而且,她也感到害怕,因為她並不完全確定他是否可以做到這一點。青少年有特殊的本事,可以想像世界末日是自己的不滿情緒的附屬品。但是,傑夫年齡大一些之後,便失去了那樣的興趣和信念。他失去了這種帶有悖論的天賦:他認為自己是分離的,獨自存在的,然而同時又與遙遠的事物密切聯繫,心靈相通。

在家裡,我們分類收集廢物——玻璃、罐頭盒、紙製品。然後,我們把有色玻璃與透明玻璃分開,把鐵和鋁分開。只有在每個星期二,我們才收集塑料容器,把蓋子另放一處。然後,我們收集報紙,包括其中的彩色插頁,不過注意不要將報紙紮捆——扎捆的誘惑總是存在。

據說,企業應該讓我們擺脫自我。我們設計這些有組織的實體,以便對市場做出反應,直率地面對世界。但是,事物往往以朦朧的方式向內漂移。流言蜚語、晉陞傳聞、特殊個性,這是自然而然的,對吧?所有這些人為失誤在公司的靈魂中佔據空間。然而,世界依然存在,總是以某種方式自行康復。你覺得,自己周圍到處都是接觸點,聯繫起來的網路形成呵護,給你一種秩序感和義務感。它就在那裡,就在電話發出的囀鳴中,就在傳真機和複印機中,就在電腦貯存的海量邏輯中。對你希望使用的技術表示惋惜吧。它擴展你的自尊,把這二者聯繫起來:一方是穿著精心熨燙的套裝的你,另一方是世界中溜走的你本來沒有感覺到的東西。

瑪麗安開車時手裡握著一隻鉛筆,我從來沒有問過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我覺得,我倆現在已經改變了交流方式,與孩子們小時候的情形大不一樣。那時候,兩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一天天長大,最初不善表達,吵吵鬧鬧,餵養時溢出奶汁,後來咿呀學語,然後開始上學。有時候,他們坐在桌子旁邊吃飯,小小的臉蛋充滿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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