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長腿美女薩莉 第1節

我駕駛著一輛雷克薩斯汽車,在唰唰的風聲中穿行。這輛汽車在無人工區中組裝,車上沒有留下任何人的汗跡。哦,當然,留下了將車開出工廠的那些人的痕迹,就在方向盤上,他們手握的位置上有一點濕潤。整個裝配系統一直運行,每個細微差別全部自動控制,每個動作經過調整,以便實現最佳狀態。空車身源源不斷地輸送進來。裝配線上既沒有依靠咖啡因強打精神的人,也沒有身患憂鬱症的人。你會看到,鉻合金在相互交映的藍色電弧中被熔化,看到鋼鐵配件、瀝青塗層、經過設計和製造的大量裝飾被組合起來,融為一體。你會看到,機器人把螺栓擰緊,按照預定程序,完成單調乏味的工作,不會想到死去的家人。

在人的語言的小小控制板之外,汽車逐漸成型,製造出來,在某種意義上是人類智慧的巔峰之作。這讓我覺得,自己租借的這輛汽車與我正在穿越的場所非常相稱:在空曠的沙漠上,溫度正在上升,發白的天空中吹過陣陣微風,揚起的灰塵飄過汽車的擋風玻璃。實際上見不到人影——當然,我算一個,然而我幾乎不在現場。

可以說,進入這片沙漠是我的一種衝動之舉。我臨時決定改變行程,於是租了一輛車,踏上了這段人跡稀少的旅途。過去,人們按照帶有自發性的念頭做事,那是有道理的。做出決定的過程越快,償還的記憶債務就越多。我希望與她重逢,希望感覺某種東西,表達某種東西,只需隻言片語,不用太多言辭,然後踏上風塵僕僕的歸途。在更長的時間裡,我面對的是距離。地面堅硬,天空遼闊。遠處群山起伏,連綿不斷,若隱若現,恍若浮雲,有的像家貓,有的像山貓。把一種東西看作另外一種東西,這就是人特有的本事。

這條老路向北延伸。陽光橫向射來,我喜歡陽光照在臉上和胳膊上產生的溫暖感覺。我關閉空調,降下車窗,把手伸到車外,觸摸一縷縷陽光。防晒係數15。儘管我像自己的父親一樣,皮膚呈深橄欖色,我還是常常隨身攜帶防晒霜。

我放慢車速,雙手離開方向盤,把防晒霜抹在一側臉上,抹在一隻胳膊上。暴露於陽光的人。我五十七歲,仍舊在學習如何理智行事。

帶有麝香味的椰子芳香油,防晒,隔熱,讓人想起海水湧起的情形,想起眼睛和鼻孔被鹽水沖刷的情形。我用力擠壓裝著防晒霜的塑料管,直到它變空,變癟,變干。我產生一種朦朧的感覺,腦海里閃過一個意象,某種神經上的感覺,沙漠上的某種閃光——一個出售冰淇淋的小販在沙漠上揮手,某種土色影子一閃而過。

後來,風停了,一片浮雲低掛在空中,邊沿呈淺玫瑰色,一動不動。我行進在泥土路面上,一時不知駛向何方。我停下來,下了車,觀察周圍的情況,感覺相當愚鈍。我覺得,我看到了絲蘭叢中的令人恐懼的孔洞,那是採礦作業或者軍事試驗遺留的鋼筋水泥倉庫。四十五分鐘之後,夜幕就要降臨。油箱里汽油還有四分之一,我只有半聽冰鎮茶水,外加一張沒有詳細信息的地圖,沒有可以果腹的東西,沒有可以禦寒的衣物。

我會喝下茶水,然後坐以待斃。

這時,從太陽落下的地平線上,揚起一股股塵煙,模糊不清的一團。什麼東西漸漸浮現出來,這使我想起自己看過的許多影片中的情景:在綿延起伏的山丘上,一個身影漸漸飄過,一個人騎在馬上,身背步槍,或者一個駱駝夫穿著穆斯林的服裝,騎在笨頭笨腦的駱駝背上。但是,遠處出現的影子不是這樣的,它揚起兩股塵土,速度非常快。然而,它並不是人們常常見到的那種全地形越野車。它裝有頂燈,黃色的車身閃閃發光,顛簸而來,顯得花哨,張揚,帶著動畫角色的氣勢。此時,它是最讓人高興的幽靈,從滿是車輪痕迹的道路上飛馳而下,彷彿是一件波普藝術品,離我只有五十米遠。它看來是——肯定是——紐約市的計程車。不可能吧?但事實的確如此,那顏色比蛋黃深一些,朝我飛奔而來。

除了揮手歡呼之外,我是否可以想出更好的手勢呢?

但是,那個可惡的東西並未減速,車窗開著,音樂響著,讓人興奮的音樂。我後退一步讓它經過,胳膊依然舉著,晒黑的胳膊,上面的防晒霜閃閃發亮。我看見計程車里坐滿了人,於是在他們經過時高喊一聲。那是一個人的名字,在悸動空氣之中的一個口令。

我呼喊的名字是「克拉拉·薩克斯」。

我聽到回應的聲音,計程車慢慢減速,傳來一陣歡呼聲。這時,幾隻胳膊從兩三個車窗伸出來,揮舞著,招呼著。一個黃色腦袋冒出來,一個長著金髮碧眼的年輕女人滿臉笑容,回頭望著我。在一片喧鬧中,司機態度從容,並未停車,計程車飛馳而去,在滿目瘡痍的地上留下一股股煙塵,沖向茫茫沙漠。

我跳上自己默默等候的汽車,跟在他們的後面。

這批志願者以藝術專業學生為主,但是還有其他身份的人。歷史專業的學生、休假的教師、流浪者、逃亡者、尋找別樣世界的疲憊不堪的黑客,人員的構成不斷變動。他們是聽到了內心召喚的人,這樣的召喚是傳入耳際的低語,讓人走出房門,投入到某種高尚活動的行列之中。

手工操作。擦刮表面,調製顏料,塗抹色彩,看著畫筆在表面上留下標記。顏料——動物脂肪和聚合物混在一起,構成這個單詞。

他們對我不錯。他們吃住的地方是一處遺棄的營房,就在一個巨大的空軍基地旁邊。有廁所、淋浴間、吊床,還有一家臨時營業的雜貨商店。這幫人心情愉快,具有各種各樣技能。他們做事,唱歌,講滑稽故事。當人員的數量超過營地容量時,有的睡在小帳篷里,有的睡在睡袋裡,有的待在蓋著塵土的汽車裡。

我告訴一個戴著接待員徽章的學生,我來這裡既不揮筆作畫,也不操作噴沙機,我想看一看畫好的東西。他們管它叫藝術品、項目或者其他什麼東西都成。另外,如果可能,我還希望跟克拉拉打一聲招呼。

我告訴他,我不想佔用他們睡覺的地方。於是,他給我說明了去汽車旅館的路徑,那旅館在二十五英里之外,我可以在那裡過夜。然後,他告訴我,晚些時候在他所稱的繪畫坊和他見面。

我洗掉手上和臉上的防晒霜,加入到用餐行列之中。供應的東西有三明治、獼猴桃和果汁。我坐下之後,與五六個學生交談起來,他們全都非常不錯。我問起那輛計程車的情況,他們告訴我,那是某個人的私車,他們決定進行繪畫裝飾,這周早些時候把它送給了克拉拉作為生日禮物。汽車要保持經過裝飾的樣子,還給車主。所以,他們送給克拉拉的並不是汽車,而僅僅是塗抹的色彩,還有她記憶之中的紐約印象。

他們問我從什麼地方來,我以自己有時候使用的字眼作答。

我住在鳳凰城郊區的一幢樸素小屋中。暫停。我就像證人保護計畫中的一個實施對象。

後來,我討厭這一說法了。但是,我似乎可以轉移詢問者注意力,可以用耐心方式,確定淡淡相交的調子。在與他們交談的過程中,我一直四下觀望,尋找那個長著性感金髮的女計程車司機。

一些人穿著印有「長腿美女薩莉」字樣的T恤衫。

我覺得,我可以猜出克拉拉的準確年齡,誤差不會超過兩歲。我問,她過多少歲生日,有人回答說,七十二歲。這聽起來大概差不多。

夜空晴朗,繁星閃爍,微風宜人,吹過大地。我順著安裝在泥土之中的反游標志,驅車——他們說,別步行——大約一分半鐘。出現了一排燈光,幾輛吉普車、房車。還有一幢獨立的鋼筋水泥建築,大約三米多高,長條形的主體分為十幾個隔間,前後是敞開的入口。

這是操作中心,這個項目是在這裡進行協調的:形成構思,安排每天的實施計畫,儲存大多數材料。

一個隔間里人頭攢動,我一眼看見那些人的頭上伸出了一隻話筒。幾隻電燈、一架攝像機、一個手持寫字板的女人,還有觀眾。他們來自繪畫團隊,大約四十人,有的胸前掛著保護面罩,許多人穿著襯衣和夾克,上面都印有我剛才看到的字樣。我在附近停車,然後走到那群人的旁邊。過了片刻,我才找到主角。她坐在導演椅上,身邊放著一根拐杖,一條腿搭在一隻翻倒的水桶上。她嘴裡銜著雪茄,正在和人交談,攝製組的人忙著布景。

這時,我只要說出一兩個單詞,說出一個名字,事情就可大功告成。我再次覺得,這一趟非同尋常。十七歲,那就是我上次見到她時自己的年齡。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相隔這麼年之後,她可能覺得,我是某種帶有侵害性的角色,從令人焦慮的夢魘中走來,穿過慢慢荒野,就是為了找到她。我站在那裡觀察,希望自己有足夠的勇氣邁出這一步。上次見面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也許更奇特的是,我能夠回首往事,看到她以前的模樣。我可以讓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將她與那個人分開,就是那個一邊抽煙一邊說話的人。他穿著深色彩格呢褲子,身上套了一件陳舊的絨面革運動夾克上衣。我見過克拉拉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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