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聲

已經是秋天了,卻並沒有如何的秋高氣爽。一連半個月,天地間不是雨瀝瀝,就是霧蒙蒙,沒有一天見得到日頭。地比翻過的田還爛,到處是泥塘、水窪,簡直叫人不知從何下腳。

小靳牽著馱道曾的騾子,艱難地行走在泗水邊上。小靳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把自己用力從土裡拉出來一般費力,兼之渾身被雨水泥漿浸透,刺骨冰寒,若非體內的內息夠強,真不知能否堅持下去。

還未走到彭城時,道曾就堅持讓圓空等人離開。他說什麼緣法已盡,讓他們自行傳播佛法去了。圓空等人拗不過他,只得一一告辭。小靳只記得痴天行走的時候,道曾抱歉地說沒教他什麼。痴天行只是淡淡地道:「已經夠了。」這個不知感恩的臭禿驢!

道曾已昏迷了兩天,期間只斷斷續續醒來幾次。這鬼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小靳把能吃的都給了道曾,可今天早上也終於吃完了。「媽的!」他惱火地想:「這欺窮的老天爺,就是不肯放過我嗎?」

接近傍晚時分,雨總算停了一歇。小靳拉著騾子爬上一座小丘。這小丘其實是泗水旁一處陡峭的懸崖,全是裸露的岩石,雖然被雨浸濕了更冷,但總好過泥塘。小靳便系了騾子,找了一塊被風吹過稍微乾燥一點的地方,讓道曾躺下。

他跑到崖頂四處看看,泗水上茫茫一片,天連著河,陰雲壓著白水。四周一片死寂,看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奶奶的,」小靳禁不住搔著腦袋罵道,「全他媽衝到海里去了嗎?」

他走回來,想到前面看看有沒有村落,忽地一驚,只見道曾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正合十默念著什麼。小靳驚喜地道:「喂,和尚,原來你還沒死透啊!」道曾睜開眼,咧嘴一笑:「是呀,真是辛苦你了。」

小靳道:「什麼辛苦不辛苦!沒死就好,我們已經過了泗水,再往南就是安壽縣了,呵呵,走得很快吧?」道曾道:「真快。安壽……我們五年前曾來過呢。你還記得吧,小靳?」

小靳在崖邊扯了些草,拿來喂騾子,一面道:「怎麼不記得?說起來就是氣,那次多好的機會,我們提著腦袋給人家治好了瘟疫,別人把你當菩薩一樣供著,那麼大的廟宇請我們留下當住持,嘿,你倒好,不僅不答應,連人家送盤纏都不要。真是……想起來我就牙根癢!」

道曾笑道:「你跟我鬧了一個多月才罷休呢。小小年紀,哪有那麼多算計?」小靳道:「是啊,我就是小人一個,怎麼樣!」道曾咳著笑了一陣,又道:「我們……離開東平多久了?」

小靳道:「快一個月了吧?不曉得阿清那個木頭腦袋,現在到了襄城沒有。」道曾掐指算了算,滿有把握地道:「應該早到了。她武功很高,你不用擔心。」

小靳道:「我才不擔心呢。你擔心擔心你自己吧!瞧你臉還是白得發青……你在這裡等著啊,我去拾些柴火燒火,給你暖暖身子。」剛走兩步,忽聽道曾叫道:「小靳!」聲音中隱隱有些焦急。小靳一愣,頭也不回地道:「怎麼?」只聽道曾在身後嘿嘿笑道:「其實我跟你都是孤兒吧。我想是吧……咳咳……我想……」

小靳回頭見他又咳出些血來,忙上前替他抹去,道:「別胡說。孤兒又怎麼了,誰也別想欺負得了老子。老子不去招惹他們,已經很客氣了。其實你做和尚這麼久了,他媽的這身臭皮囊還沒看開?誰生下來的不都一樣?」

道曾突然咬牙道:「我不是和尚,我不是!」他猛地一把將小靳推倒在地,自己往後面的石頭上靠去,只覺心中火燙得快要熔化了,而身體卻越來越冷,冷得快要跟背上的岩石一樣。

「我……我不是和尚!我只是生在和尚廟裡,難……咳咳……難道就要註定做和尚嗎?我……我六根不凈,我……我心中更是無有一時靜過,又怎麼會是和尚呢!咳咳……咳咳咳……我恨!我恨!我恨誰呢?我……我不恨爹,他是誰?他跟我有關嗎?沒有,沒有!我不知道他!我……我恨娘,為什麼要拋棄我!我更恨我師父,為什麼……為什麼要教我這些……這些亂七八糟的道理,這些……這些叫我做人難,做鬼更難的道理!我……我十歲那年知道事實時,為什麼不幹脆就死了!我恨……我恨啊!」他胸中幾乎憋出血來,想要猛力揮打什麼,然而手足間已找不到一絲力氣,甚至連腰也軟了,靠著岩石慢慢向下滑落。

小靳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任他罵完,方疲憊地道:「別說了。別說了……你要真的恨,也不會活到今天了。」道曾喘息了半天,艱難地嘆了口氣,點點頭閉了眼不再說話。又過了好一會兒,小靳以為他已經睡著,正要轉身去尋些柴來,忽聽道曾道:「小靳,多拾一些吧。難為你了。」

小靳不耐煩地道:「你今天怎麼這麼多廢話?有閑功夫說,不如多養點神,好好調理調……」突然渾身一震,全身頓時冰涼,一時連氣也透不過來了。

只聽道曾靜靜地道:「你還記得收化你父母兄弟,還有林哀師叔么?把我也化了吧。帶我……帶我到昆崙山去吧,小靳,我……我想……我想和娘親……」

聲音到這裡戛然而止。

良久良久,一陣嵐風刮上崖頂,帶來一片冷冷的水氣,吹得小靳渾身一激靈。他僵硬地回過身去,見到的是一張熟悉而凝固的淺淺的笑臉。

「和尚……」小靳喃喃地道,「我可不是孤兒。從來都不是……你他媽的也不是,知不知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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