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第二日一早,慕容恪派人傳令,要立即召見阿清。趙無究不敢怠慢,親自向阿清呈上。阿清的手下們見慕容恪竟敢用召見一詞,都露出憤怒的神色,卻無人再敢多言。阿清神色自若,只道:「我還有一件事,想吩咐手下,請稍等片刻。」趙無究笑道:「郡主別讓末將為難便是。郡主請。」

阿清把石付拉到一邊,直截了當地道:「我這兩天運功,只覺體內有另一股內息,渾厚無比,卻非我所有。你老實說,誰在我昏迷的時候救了我?」

石付知道無法再瞞她,只得將道曾救她之事說了,末了道:「道大師被白馬寺幾位高僧帶走,應該沒有什麼大礙。小人因答應了小靳,沒有及時跟小姐說起,真是死罪。」

阿清隔了好一會兒才道:「小靳……他還好嗎?」

石付道:「他很好。小人問起他的行程,他說將要回江南去,小人已經派人傳信給勞家,照應他們。」

阿清幽幽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麼。她出來命伏利度管束手下,領著族人徐徐前行,自己只帶了兩名校尉,與趙無究先行前往巨鹿。

趕了幾個時辰的路,直到下午時分,藍天碧日之下,遠遠地看見幾十道煙從一片山巒後升起。趙無究道:「那裡就是大將軍本營所在,也是你們族人聚集之所。」

阿清笑道:「我族那些孤兒寡母、老弱病殘還要勞煩大將軍親自監督,實在慚愧啊。」趙無究尷尬地道:「大將軍之意,也是就近保護,免得再遭他人屠戮……郡主請,翻上這個山岡就是了。」

眾人縱馬上山時,阿清聽到了一種低沉的嗡嗡聲,越往上爬,這聲音越大,彷彿是風聲,但更雜亂,更零碎。阿清的心不知為何跟著這聲音砰砰亂跳起來。她本來一馬當先,此刻卻慢慢減緩速度,讓趙無究趕到了前面。

她望著逐漸逼近的山坡頂,連呼吸都急促起來。那嗡嗡聲愈發響亮,似乎有幾千幾萬人一起喧嘩,但一句也聽不分明。不時有戰馬的嘶鳴聲混雜其中,偶爾山頂上也有群馬賓士的聲音。阿清不知道面對她的將是什麼,她只知道,自己必須面對。

趙無究已經上了山頂,回頭道:「郡主,請快一點。」阿清咬咬牙,一甩馬鞭,頂著獵獵的山風直衝上頂。

眼前赫然開朗。

她所在的是一條長長的、平平的山脊,由西向東蜿蜒,對面幾里外,是另一條更高更長的山脈,由西向北延伸,山頂上壓著長長厚厚的一條雲帶。兩條山脈在西面交匯的地方是一個不足三里寬的峽谷,而東面則是寬闊的漳水。兩山一水,緊緊地夾著中間一塊狹長平坦的盆地。

放眼望去,至少有五萬人就擠在盆地里,那嗡嗡聲正是他們發出的。他們是衣衫襤褸的逃難的人,拖兒攜女,帶著簡單破爛的行李;他們是傷痕纍纍、肢體不全的士兵,握著砍缺了刀口的刀,杵著折了槍頭的槍桿;他們是死了父親的母女,失了孩子的爹娘;他們是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尊嚴……失去了一切的亡國之人。

他們沒有帳篷,沒有食物,沒有柴火,沒有牛馬,連可以躺的破席都沒有。他們在骯髒的泥地里,在到處是水窪的草地里,在毒蟲惡蛇出沒的土丘上……或坐或蹲或站,疲憊而無力地仰望著藍天,和藍天下山頂上那些晃動的光澤。

那些光澤流動在排列于山脊之上的三萬燕國鐵騎身上的鎧甲間,流動在無數長槍的槍尖和大刀的刃口,流動在三萬雙渴求殺戮的燕國戰士的眼中。

阿清向左面山脊看去,有狸貓旗、狐狸旗、雲獸旗,六千土黃裝束的輕騎軍;向右看去,是雲旗、風旗、雨旗、月旗,三千步兵列成五排,身後是五千弓弩手。她的對面,那山腰上,黑壓壓一片全是重騎兵,揚著飛熊旗、飛豹旗、飛虎旗、飛象旗……不用猜也知道,那是慕容恪的主力所在。在這些騎兵身後,豎著七根高高的旗杆,那裡應該就是主營了。

「連陣勢都不用擺,」阿清嘆道:「步兵與弓弩手連支援保護的騎兵都沒有。原來你們也知道,面對的是毫無抵抗能力的百姓啊。」

趙無究臉色尷尬,正要說什麼,忽見阿清的眼角慢慢流下了一行淚。他以為阿清見到族人的慘狀,心中感慨,忙道:「大軍南征,已有數月,糧草輜重已盡,倉促間也無力顧及……」

阿清手一揚,阻止他說下去,笑道:「你誤會了。我是高興——還有這麼多人活著,太好了,太好了……」

正說著,只見山坡下奔上來三匹白馬,當先一人手持節杖,頭戴高冠。趙無究道:「大將軍的使臣來了。」忙下馬迎候。阿清坐在馬上不動。那使臣奔近了,大聲道:「你是亡趙清河郡主石嵐么?大將軍有令,還不下馬聽令?」

阿清身後兩名校尉大聲道:「混帳!」只聽一陣拔刀之聲,他們三人已被十幾騎圍了起來。趙無究面有難色地道:「郡主,請下馬吧。」

阿清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下馬,兩名校尉只好跟著下馬。那使臣道:「跪下聽令!」趙無究眼瞧著阿清眼中殺氣勃發,嘴唇都咬出了血,忙道:「大人,此人雖是亡國之人,畢竟血統高貴,似乎不必……」

那使臣瞥他一眼,輕蔑地道:「你是誰?這裡有你說話的份么?可速退!」趙無究躬身退下。但那使臣也不再強要阿清下跪,大聲道:「大將軍令:命亡趙清河郡主石嵐速往本營參見!」

說完將手中節杖向阿清一指,不再說話,轉身向山下駛去。趙無究忙道:「郡主,請跟上!」

阿清默默上了馬,回頭對那兩名校尉道:「你們不必再跟著我了,去跟族人們在一起吧。」那兩名校尉放聲大哭,伏地不起,阿清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下趙無究仍舊在前引路,領著阿清通過數道防守嚴密的防線下了山。將到羯人聚集之地時,只見那三名使臣騎著馬在前耀武揚威地跑,趕得路上的人紛紛走避,狼狽不堪。阿清突然一勒馬,翻身跳下來。趙無究生怕她有什麼造反舉動,一把握住了刀柄,驚道:「你做什麼?」

阿清淡淡地道:「我的族人在此休息,我不能騎馬,願走過去。」說著放開了馬,大步向人群里走去。趙無究沒奈何。他職責在身,要送阿清面見大將軍,卻不知為何怎麼也不敢得罪這看似弱小的女子,只得也跳下馬,跟著她走。

趙無究走在羯人中,看著他們驚異膽怯的眼神,看到各種腐敗的傷口、斷肢,聞到各種惡臭和血腥之氣,只覺腦中一陣陣眩暈,深悔自己接了這個燙手的差事。但前面的阿清走得既快且穩,他不敢落下,只得咬牙跟上。

走了一會兒,已經走到中心位置了,阿清忽見數百人圍坐在一起,用野花、草根編著什麼。她走上前看,見那些人個個神色凄苦,好多人淚流滿面,編的卻是小孩最喜歡的花環。她心中沒由來地一陣劇跳,剎那間,眼前晃過了小鈺戴著花環,站在燦爛陽光中淺淺發笑的模樣……她鼓了半天的勇氣,才向一位老婆婆問道:「老婆婆,你們……你們在做什麼?」

那老婆婆看到她身後的燕國軍人,雖然害怕,但眼前的少女卻身著本族貴族服飾,便道:「我……小人們在為琉殊郡主送行。」

「什……么?」

那老婆婆哭出聲來,道:「昨天傳來的消息,琉殊郡主在巨野澤為了救族人,自願被漢人帶走。但她不願受辱,所以懇求燕國的龍威將軍慕容垂,在她即將進入東平時,用箭射殺了他。聽說,同時遇害的還有我族第一勇士伏莫隸術大人……嗚……我們大趙真的是亡了嗎?連這樣的好女兒都死了……我們……我們聽說郡主喜歡花環,所以在這裡……在這裡替她……」她說到後來,泣不成聲,周圍的人都跟著一起痛哭起來。

趙無究在後面見阿清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整個人好象馬上就要軟倒。他嚇了一跳,要真軟在這裡不能面見大將軍,這責任他可擔當不起,忙道:「郡主!請節哀自重!」

那老婆婆聽他說到「郡主」兩個字,吃驚地抬起頭來道:「你……你是誰?」

阿清顫抖著,捂著臉顫抖著不說話,突然一張嘴,吐出一口血。正在此時,前面一陣慌亂的喧嘩,那使臣又縱馬回來,喝道:「怎麼回事?為什麼還不趕快,難道要大將軍等嗎?」那老婆婆和旁邊的羯人忙退得遠遠的。

那使臣喊了兩聲,阿清仍垂頭不答。趙無究急道:「郡主,請節哀!請立即面見大將軍!」

那使臣惱了,縱馬來到阿清身邊,用節杖狠狠敲了敲她的頭,喝道:「混帳!敢違抗大將軍之令,你想死嗎?喂!」

當他再一杖敲下去時,忽然手一緊,阿清抓住了節杖,慢慢地道:「我聽見了。」

使臣扯了扯,那節杖好象被巨石壓住一般紋絲不動,他更加惱怒,大聲道:「你說什麼?混……」

話音未落,阿清仰天一個字一個字地喝道:「大——趙——清——河——郡——主——石——嵐——聽——見——了!」

猶如滾雷在耳邊炸響,趙無究耳朵里嗡的一聲,周圍的人紛紛捂著耳朵避閃。那兩名護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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