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下雪了。」小靳推開窗戶,但見漫天白雪紛飛,今冬的第一場雪終於還是來了。雪花紛紛揚揚地從天上降下來,在院子里翩然飛舞。地上、屋檐上已經積起了雪。因急劇的降溫,樹上掛滿了冰凌,風一吹,相互叮叮鐺鐺地碰撞,煞是好看。但雪卻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大,那麼猛烈,昨晚的那場大風,看來已經將雲吹到更南的地方去了。

他嘆了口氣。雪沒有預期那麼大,渡口大概也還沒封閉,然而自己卻走不了了。

昨天晚上,小鈺一個人關在屋子裡,誰叫也不理。小靳怕她想不開,自己睡在房門前,叫皮厚肉粗又不怕冷的道曾睡在外面的窗戶下。他冷得不時起來跺腳,湊到門縫裡看,總是見到小鈺一個人坐在床上抽泣。就這樣死撐著過了一夜,當徐展早上來叫他時,他幾乎快凍僵了。

徐展把他拉到一邊的屋子裡,見他臉色鐵青,先端上一壇老酒。小靳管他三七二十一,咕隆咕隆灌了幾大口,頓時覺得一股火從胃裡一直燒到腦門頂,嘶地倒抽一口冷氣,拍桌子叫道:「好酒!好……真他媽的夠勁!」抱起酒罈又灌。

徐展道:「小靳兄弟,實在抱歉,我們得走了。」

小靳早料到了,此時腦中一片混亂,也想不起該說什麼,勉強揮了揮手道:「我……我知道……」

徐展道:「我們蕭家再怎麼說,也跟孫大人有生意上的來往,這件事……實在不便再露面。公子只吩咐我們送兄弟你出鄄城,走到這一步,我們……我們也該回去復命了。鍾大哥那邊也是一樣的情況。再說,如今公子冒險南下,有太多人都在暗中打他的主意,我必須回去照應一下……」

小靳握緊了他的手,道:「別說了。徐大哥,這份大恩,兄弟我沒齒難忘。你們儘早走吧,這邊沒什麼事。告示的事你別擔心,那丫頭也就是不忍心,她還能幹出什麼來嗎?沒事沒事,等過兩天她明白了自己什麼也不能做,也就算了。這個,你不用管,你們今、今天就、就走!媽媽的!早、早走早……了……晚走就……就了……了不……」說到後來,舌頭打架,眼睛也紅起來了,死拉著徐展喝了一上午的酒,直到喝趴在桌上為止。

等到迷迷糊糊醒來時,徐展等人早已走了。他掙扎著坐起來,覺得半邊臉硬硬的,伸手一摸,原來是自己吐出來的東西已經在上面干起了殼。小靳獃獃地坐在椅子上,一根手指頭也懶得動,什麼也不去想,直到一個聲音在身後平靜地響起:

「我要回廣善營去。」

小靳抹抹臉,死撐著桌子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窗前,推窗一看,原來雪終於下來了。

他看著漫天的大雪,人模狗樣地嘆息著。當手裡拿著通關手令,看著鄄城城門徐徐打開時,那一刻的景象象被刀刻在腦海里一樣清晰。沒想到幸福竟是如此短暫,轉瞬之間,鄄城城樓就淹沒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見了。

「你想怎麼做呢?」他問,聲音鎮定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我什麼也做不來,可我還有腳,只要走回去就行了。」小鈺淡淡地道:「回去就行了。你別再管我了,趁現在還能出城,走吧。」

「屁話!」小靳酒勁未消,一拍窗戶,道:「小娘皮上陣救人,老少爺們倒拍屁股溜邊走人?我……我『東平雙傑』不做這種屁事!呃!」重重打個酒嗝。

小鈺緩步走到窗前。她一身素白的衣服,頭髮也未梳理,懶散地披在肩頭。窗外白皚皚一片,可是她的肌膚更白更亮,如一塊美玉般傲然而立。她伸出蔥白一樣的手指,撫弄著窗台上的一抹雪痕,仍然淡淡地道:「可是你又能做什麼呢?我是必須要救我的族人……」

小靳打斷她道:「你救得了嗎?嗯?你以為你回去了,姓孫的老王八蛋就會放了他們?你……你他媽做夢吧!他屁都捨不得放一個還放人?我呸!」

小鈺毫不介意他的粗話,反而露出一絲微笑,道:「就算救不了吧,沒有關係。我能跟他們死在一塊,也就心滿意足了。」

小靳惱火地抓著頭髮,道:「你……你跟阿清怎麼都這臭脾氣?怎麼都這麼固執?怎麼一個個爭著去死似的?活著就他媽這麼麻煩嗎?」

小鈺道:「因為我們是羯人,如果沒有尊嚴的活,倒不如尊嚴地死去。而就算死,也要死在族人的身旁。我的決心已定,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有啊,」小靳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道:「我要送你回去。」

「阿彌陀佛。」道曾在門外合十道:「善哉善哉,這番話才真是菩薩心腸。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以己之性命,換千萬人之性命,可謂善之大矣。又有所謂……」

「呸呸呸!臭和尚!」小靳使勁吐著唾沫,罵道:「誰他媽想入地獄了!你這烏鴉嘴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他拍著小鈺的肩頭,道:「你放心,總之……呃……我不會讓你死的!是吧,和尚!喂,和尚……你在看什麼?」

道曾徑直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他神色有些古怪,喃喃地道:「來了么?」

小靳順著他目光看去,忽地一驚,頓時酒醒了大半,叫道:「哎呀!」

只見漫天大雪之中,五、六個人正頂著風雪向這邊走來。他們衣著單薄,有的裹著一層薄麻布,有的只穿著蓑衣,有的人還光著腳,踩在業已結冰的泥地上。但他們步履堅定,步伐一致,光光的頭跟著步子一點一點的,彷彿仍在清燈古佛下虔誠地念佛。

小靳顫聲道:「白……白……快……快跑……和尚,快跑!別管我們!快啊!」他使勁扯著道曾,叫道:「跑啊!跑他媽的!和尚!」連小鈺也驚惶起來,不知所措地跟著叫:「跑……快跑……」

道曾紋絲不動,靜靜地道:「如何是跑?」

「你他媽的!」

忽聽下面一個聲音道:「貧僧圓空。」

另一些聲音跟著道:「貧僧圓真。」「貧僧圓悟。」「貧僧圓定。」「貧僧痴滅。」「貧僧痴天行。」

圓空道:「貧僧想請問道大師一件事。」

道曾淡淡地道:「請問。」

圓空道:「若時光倒流,人死復生,大師肯為了白馬寺四十七條人命,自我了斷孽緣嗎?」

道曾道:「不肯。」小靳臉色慘然,站在下面的六個和尚一起合十道:「阿彌陀佛。」

又有一人道:「貧僧圓真,想請問道大師一件事。」道曾同樣淡淡地道:「請。」

圓真道:「大師的母親須鴻前輩,武功犀利狠辣,死於其手者以百計。大師認為其可以稱為妖孽否?」

道曾道:「不能。」眾和尚又齊聲念道:「阿彌陀佛。」

又有一人道:「貧僧圓定,想請問大師一事。大師的父親林晉師祖,因己之故而使本寺蒙羞,忍看同門被戮而不發一言,至死而不肯斷其念,其可稱為執作妄念否?」

道曾道:「不能。」眾和尚又齊聲念道:「阿彌陀佛。」

小靳聽他撇得一乾二淨,什麼都不承認,簡直比自己還要無恥,禁不住汗流滿面,罵道:「喂,和尚,這他媽的我就要說你了。這是事實啊,你就認個短又怎麼樣?你……你真想死在這裡?」

道曾不理他,向下面的和尚道:「那麼,我想請問諸位。什麼是緣法?」

下面六個腦袋轉來轉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無一人說話,道曾轉身噔噔噔下了樓。聽樓下乒乒砰砰地響了一會兒,等他出來時,手裡握了根不知哪裡折來的凳子腿。他走到當先的圓空面前,道:「什麼是緣法?」

圓空道:「貧僧……」道曾提起凳子腿,重重一棒敲在他腦袋上,打得砰的一聲響。小靳大吃一驚,只見圓空抱著頭歪了下去,道曾手上兀自不停,一棒接一棒地打下去,只幾下就看見圓空腦袋上血花四濺,竟擺出一副往死里打的架勢。

一旁的幾個和尚都慌了。圓真道:「大……大師,請住手!緣法乃萬物之法……」眼前一黑,那凳子腿重重砸在自己鼻樑上。圓真後退一步,還沒來得及捂住噴血的鼻子,腦袋上又是一痛,跟著肩頭、手臂均是劇痛,好象骨頭都要被打斷了一般。他也忍不住呻吟著蹲了下去。

圓悟道:「緣法乃世間之法,因果輪迴,永無……哎喲!」

圓定道:「緣……緣……緣……哎喲!哎呀!大師請……啊呀!」

痴滅道:「緣法之說,並無定數。世間萬物,還是佛性唯一……哎喲!大師,貧僧哪裡說得不對?難道佛性不是唯一?難道心外仍有他物?難道……哎喲!你……你這般打我,貧僧還是要說,你打死了貧僧,可緣法……哎喲!哎……哎……啊呀,你打斷貧僧的腿了!」

小靳在上面看得莫名其妙,這幾個和尚明明武功高強,隨便推一下和尚,就會讓他爬不起來,卻都不施武功,連防身的功夫都不使,任和尚將他們當豬狗一樣棒打。小鈺見下面不一會兒就鮮血亂濺,將雪都染成了紅色,心中害怕,抓緊了小靳的袖子,道:「他……他們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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