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凌晨時分,碼頭的一角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有人老遠地望過去,只見三艘帆船正加緊上貨。一定有什麼緊急的事,三艘船竟然佔用了一百多名挑夫,幾乎是整個碼頭勞力的一半還多。每艘船除了兩處尋常上貨的跳板,船上還垂下數目不等的繩索,套以絞索,趕著往上拉。如此架勢的場面,連碼頭村幾十年的老人都未見過。

相對帆船上下的熱鬧與通明,碼頭村其他地方則陷入黑暗之中。但是黑暗裡並不冷清。有不少人隱身在暗中,仔細地辨認著那燈火里的每一個人。其中最受矚目的便是蕭家大少爺,他站在高高的甲板上,身後站著一排黑衣人,左右兩邊各坐了一排人。左邊的人穿得各不相同,人人手裡抱著帳本,點頭哈腰一五一十向蕭大少爺稟報。右邊一排一色的青衣,腦袋埋在面前的算盤裡,「噼噼啪啪」的算珠上下之聲,隔著老遠都聽得清楚。

蕭大少爺背著手站在甲板邊上,河風凜冽,颳得他身後收起來的帆都不住搖晃,他卻紋絲不動,唯一動的只有腦袋。他但凡點一點頭,向他報帳的人便抹一把汗,謝天謝地下去,吆喝手下運貨。要是蕭大少爺腦袋頓住不動,打算盤的就越發打得飛快,報帳的渾身戰慄,汗不敢出。如果蕭大少爺搖一搖腦袋,他身後站的黑衣人中就會走出一人,提著那哭天搶地的報帳人下了船艙。不知道人被提去做了什麼,但是直到天明,提下去的人都沒再上來,看得旁邊偷窺的人都是捏著一把冷汗,暗想:「難怪蕭家富可敵國,這等做生意的架勢,有誰見過?」

貨一直搬到天明才算交清。碼頭上空了一大片出來,而三艘帆船也沉下去老大一截。直到最後一批貨吊上船,蕭大少爺終於點一點頭,仍是什麼話也不說,轉身離去。帳房師傅、保鏢們跟著一窩蜂進了船艙。

當第一束陽光剛剛越出遠方的山巔時,三艘帆船已經悄然升起了主帆,蕭家的旗幟也升上帆頂,迎風招展。數十個人匆匆跑來跑去地解開纜繩,收起吊索,固定甲板上的貨物。另有數人大聲吆喝著,把碼頭上橫七豎八躺著休息的勞力再度召集起來,二三十人一組,背上沉重的纖繩——船裝了貨物太重,吃水過深,已經不能靠風力駛離河岸了。

一切準備就緒,所有人都眼巴巴望著第一艘船的船頭。蕭家大少爺獨自一人站在那裡,面對初生的太陽,照舊例點上三炷香,慢悠悠地祭祀四方神靈、河神湖伯……後面兩艘船船頭上則有道士做法,命人忙著向河裡丟入活羊活豬。岸上偷窺人中有細心的人,發現祭祀物里還有平常不多見的玉和精米。單是一隻玉碟便價值不菲,此次行程真是非同小可。

等到一切祭祀完畢,太陽也已冒出山巔一頭有餘了。下人們撤下香案,奉上清茶,蕭大少爺將手中扇子一展,搖了兩下。三艘船上立時各有六人一起扯開嗓子喊道:「起錨——」

每艘船上數十名船員一起跟著喊:「開船!」

百餘名縴夫一起齊聲接道:「嘿——喲!」

於是百餘雙又粗又黑的腳同時往後猛蹬,結實有力的脊背向前伸展,身子弓得幾乎貼近裸露的岩石,數十根粗大的繩索被綳直了。在一片吆喝聲中,三艘船相繼發出砰然巨響,彷彿三頭怪獸,固執地在河灣里吼叫著,搖動著,盤旋著,攪得河水也跟著不安地躁動起來。但是隨著一隊隊的縴夫們調整好步伐,慢慢挪動步子,帆船終於變得服帖,開始沿著河岸緩緩移出碼頭,向下游駛去。但見船上旗幟飄揚,船下人頭躥動,呼號聲響徹雲天,遠遠近近的蘆葦盪里驚起無數野鳥,在帆船四周盤桓喧鬧。

這巍為壯觀的場面讓暗地裡窺視的人都感慨萬分,除了部分同樣財大氣粗的人忙著備馬備船,準備一路跟下去外,好多窮得對錢有天生畏懼感的人都就此打消要找蕭家麻煩的念頭,轉而繼續監視鍾府。

不料第二天一早,碼頭村南面村口的大河灘上,由一百多商家、兩百多名鏢師組成的商隊,在鍾老大一聲喝令下,隆重開拔。他們的目標,是穿越徐州、廣陵等郡,向晉都建業進發。

轟隆隆的馬蹄、車輪聲幾乎吵醒了整個碼頭村的人。許多婦女和老人在寒冷的晨風中送走親人,他們拖兒攜女,淚濕衣裳,因為知道這一趟雖然是向戰亂較少的南方走,但如今各處匪兵四起,仍是凶多吉少。此去一別,迴轉恐怕就要經年累月了。

同樣心中在流淚的還有些外地人。他們躲在人群里,看著全副武裝的鏢師騎著馬,插著各色不同的鏢旗,列隊走在車隊的兩邊,知道這輩子報仇血恨或是偷得無上武功秘籍或是看熱鬧的機會不再來了。

他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離心中期盼的東西只有幾十步之遙。小靳小鈺跟戴上頭巾的道曾就坐在一輛車上,大搖大擺地混雜在送別人群之中。看著鍾老大夫婦笑著離去,小鈺止不住地淚流滿面。她心中有種預感,此生也許再也無緣見到這兩個如此無私幫助自己的人了。

但她使勁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因為她知道,連自己也無法再讓自己留在他們身邊了。小靳說得對,他們沒有資格讓任何人來承擔這段孽果……她的孽業,小靳的孽業,道曾的孽業……無論是誰的,都可以輕易掀起軒然大波。

小靳在一旁見了,忍不住道:「你真的不跟他們一道走嗎?跟著我們,會更加危險……」

小鈺伸手掩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小靳嘆了口氣,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別怕,就算他們走了,我也會保護你的。」

小鈺搖搖頭。小靳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不,她並不是為鍾氏夫婦的離去而哭,他們和蕭寧一樣,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引開那些想要追殺小靳和道曾的人,這已經足夠了。自己也不是為自身安危擔心而哭,活著的悲歡離合,她已經歷太多太多,早已麻木了。死了,也許會更好也說不定吧……她的眼淚,只是為離別而流的。

被小靳握住了手,感到手心裡暖暖的感覺,小鈺泛起無限柔情。那日在河灘上被人劫持後,當看著那些人為了名、利爭得你死我活之時,當各種卑劣的殘忍的噁心的面容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小鈺心中深切地感到,自己註定不該屬於這個世道。她現在只為一個人活著,一個要她活下去的人活。他說「別怕」,那自己還怕什麼呢?

好罷,他要我活著,那便無論怎樣也要活下去吧……小鈺心中這麼想著,將頭靠在小靳背上。

「我喜歡他……真是個好笑的人……」

就在這個時刻,小鈺腦海里閃過阿清說這句話時的神色。不止這個神色,阿清背著自己逃亡時凝重的神色、在漆黑的地洞里悲苦慌亂的神色、為自己採下花枝時快樂無憂的神色……統統清晰無比地出現在腦海里,一如昨日之事。

小鈺用盡全身的力氣,才顫慄著將這些念頭統統壓下心底,並且再一次地淚如泉湧。

「我們就要走了,阿清。」小鈺在心中默默念著:「你一個人,會過得好嗎?」

等到送別的人流慢慢散去時,小靳一拉韁繩,駕著馬車穿過碼頭村大街,駛上向西的道路。這是他們與鍾老大、蕭寧等商量後選擇的路線,先冒險穿越孫鏡的領地,出鄄城關防,再想辦法到濮陽或汲縣。從汲縣渡過黃河,向上黨方向走,路途雖然長一點,但可以避開比較亂的洛陽等地。如果順利的話,來年的夏天他們就可以第三次渡過黃河,而最終目的地則是涼州。那地方一來因地處西域,遠離中原,現在反而是最太平的地方;二來離小鈺族人原先聚居之處近,北歸的羯人應該會從涼州經過,如果能遇上的話,多少有個照應;三來因江南武林人士一直視該地為蠻夷之地,原先囚徒被發配的地方,自然輕易不肯涉足;四嘛……那裡雖然離崑崙很近,可是道曾也沒提出什麼異議。既然大家都覺得合適,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但路途之遙遠,前途之渺茫,也是不可想像的。好在蕭寧手裡財大氣粗,鍾老大門下人材濟濟,於是各自出錢出力,派了數十人暗中保護。他們要面臨的第一個關卡,也許是最艱難的關卡,就是西出鄄城的關防。那是孫鏡最西面的一個關哨,因要防備著洛陽的大趙丞相姚弋仲以剿滅冉閔為由東進,蠶食自己的地盤,孫鏡在該處設下重兵,盤查十分嚴格,沒有通關文書一律不許放行。

然而要渡過黃河向西北方向,最好從鄄城走。因為他們越是走在陽關大道上,到處象狗一樣搜索小靳的江湖人士就越不會懷疑他們的身份。不僅僅是小靳,蕭寧暗地裡告訴小靳和道曾,除他蕭家之外,知道道曾身世的還有別的人,是沖著這個更大的誘惑來的。甚至有的人明面上來尋小靳,暗地裡卻是以道曾為目標,就更加不得不慮了。

當然,越危險之處,往往又是最讓敵人麻痹大意的地方。以蕭家的財力,買到一張通關文書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一路上又有鍾老大的眼線照應,所以小靳大膽地選擇了這個計畫,正大光明地從鄄城出關。實在不行,或是在通關文書上有什麼困難,再想法偷偷溜出去。只要渡過了黃河,從濮陽向北,大片土地正處在大趙滅亡後無人看守的窘迫中,就再沒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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