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道曾雙目緊閉,兩手分開陰陽,一上一下,向腹部丹田沉去,一邊慢慢地吐著氣。這口氣還沒吐完,他全身一震,險些吐出一口血來。他咬牙強行忍住,等來自背上的劇痛稍微緩和下來,才直著脖子將血又吞回肚子里。

等到手臂的麻痹好容易消失,可以伸直時,道曾終於放軟了身子,歪斜地靠在石桌上。他伸手抹了一把臉,抹得一手的汗。

「大師終究還是受了如此重的傷,實在是在下的罪孽。」有個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開口說道。

道曾並不驚異,搖搖頭,勉強合十道:「阿彌陀佛。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每個人的因果循環生生不息,無有止時。若真要追問起來,這皮囊才是負擔,這性命才是罪孽呢。蕭施主別來無恙?」

蕭寧拱手一禮,道:「承蒙大師記掛。大師佛法精深,乃方外之人,在下失禮了。如果大師信得過在下,在下願竭盡所能,為大師療傷。」

道曾道:「不必了……我這內傷在氣海之內,如果連我自己都無法調氣梳理,外人更無從幫忙。蕭施主請坐罷。」

蕭寧走到石桌旁坐下,見桌上有茶壺茶杯,替道曾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嘗了一口,道:「好喝。」

道曾笑道:「蕭施主說笑了。這茶乃最普通的花茶,不過權作解渴,何況是昨夜的茶,水已經涼透了,怎會好喝?」

蕭寧也一笑,道:「茶好不好,與己有何相干呢?喜歡它,便說它好,大師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道曾聞言默然半晌,點了點頭,嘆道:「是我著相了。前幾天蕭施主見到阿清,為何只向我一個人示意,我至今都還不明白呢。」

蕭寧輕輕搖著茶杯,看那裡面的茶水蕩漾,道:「說起來,我們三人還真是有緣。我從五歲起,便跟在林晉大師身邊,整整十年,雖然沒有正式拜師,不過大師對我恩同師傅,終生難忘;須鴻前輩又是阿清的師傅。大師你呢,更身兼林晉大師與須鴻前輩之長。其實在下並不想稱你做大師,叫做師兄,似乎更……」

道曾斷然道:「不行。」

蕭寧深吸一口氣,將半截話吞回肚子里。他神色沒有絲毫變化,只略頓了一下,道:「是。在下孟浪了。」

道曾見他始終彬彬有禮,涵養城府遠超常人,自己倒顯得矯情了,便道:「貧僧才是孟浪了,個中原由……相信蕭施主也明白,請勿見怪。蕭施主是如何知道阿清的師承的?」

蕭寧手腕翻動,比了兩個招式,道:「這是『流瀾雙斬』中的哪一式?」

道曾道:「雙燕齊舞。原來……他果然教了你。」

「沒有。林晉大師沒有教我任何須鴻前輩的功夫。連須鴻這個名字都不曾單獨對我提起。他甚至就沒有教過我武功。」蕭寧淡淡地道:「每到月圓之夜,林晉大師就會一個人關在屋子裡。他腳壞了,只能坐在床上,不停地練著一些從未傳與他人的武功。因為他一直把我留在身邊,所以雖然不曾傳我一招半式,可是他所練的功夫我都記得。他就是要我見識天下的武功,以便將來自己能逐步體驗,融會貫通。阿清第一次和我過招時,我便認出來了。看她的武學修為,須鴻前輩也一定很器重她。林晉大師曾對我說過,這世上有兩個他最虧欠的人,這也是我為什麼決心助她的原因之一。」

道曾哼了一聲,道:「他不虧欠任何人,不用說這些漂亮的話。這些陳年的舊事,我不想再提了。蕭施主今日來有何貴幹,怕不只是想喝口茶談談話這麼簡單吧?」

蕭寧道:「我是來向鍾大哥夫婦辭行的。」

「蕭施主要回江南了?」

「是。在下家嚴此次北上,實在……辛勞過度,上個月回鄉途中,不幸背瘡發作,此刻在家中靜養。在下本打算與鍾大哥再多切磋一下,但家裡事務繁多,千頭萬緒等著在下回去打理,只得抱憾來辭。」

「你父親的病是心病。」道曾從容道:「病根在我這裡,施主不想帶回去做藥引么?」

蕭寧臉上一白。他站起身來,背著手繞著桌子踱步,看著四周的竹林,良久方道:「大師有此考慮,也是應當的。在下一日為惡,終生都是一個洗不凈的污點。不錯,在下做的那些事,自己清楚得很。以前想的是其時其情,非我所能左右。直到那天,當在下看見你真的來了的時候,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竟然是如此卑劣,卑劣到以孝心為借口,做那些……做那些……唉……事已至此,在下只有盡自己的能力向前看了。大師。」

他回過頭,迎上道曾的目光,道:「大師,在下希望你能相信我一次,跟我走。」

「到哪裡去?」

「先乘船向東,過祝阿、樂安郡,再穿越青州和平昌,從高密郡下海,坐海船過郁洲、吳郡,在會稽登岸。」

「為什麼要我一起去?」道曾端坐不動,道:「仍是要做藥引?」

「有人要來捉小靳。」蕭寧的口氣忽地轉寒,重複道:「有人來捉小靳了。」

道曾眼光也是一寒,只聽蕭寧冷冷地道:「林哀大師圓寂的消息,此刻已經傳遍了江湖。當年曾死於林哀大師之手的武林人士,只怕不比須鴻前輩少,就在此刻,他們的門人已經陸續北上,想要來拿小靳。在下所知道的,就有『海鑼幫』、『昆沙門』、『青城派』和『蒼山劉氏』。而且這個消息很可能已經晚了幾天。如果他們對小靳不利,大師恐怕不能袖手旁觀,若他們再見到大師……在下只怕武林中又會是一場血雨腥風了。這道理,大師應該懂吧?」

他不待道曾回答,跨前一步,單膝跪下,面朝東面,舉著手道:「在下護送道曾大師及小靳回江南避禍,以天為誓,若有半點私心,天誅地滅!」

道曾冷冷地看著他,片刻方道:「你為何要這麼做?不做藥引,難道是為了報你師傅的恩嗎?」

「不是。」蕭寧回身站起來,第一次傲然道:「你可為百姓犧牲自己,我便不能為你做一次么?不要太小看我蕭寧!」

道曾忽地笑逐顏開,合十道:「阿彌陀佛。蕭施主所言,貧僧自當遵從。」

小靳腦子裡第一個念頭是:跑!

但另一個念頭迅速撲滅了這個想法:怎麼跑?

他眼角飛速一瞥,已經看清了屋裡除了那大漢、圓性外,還有五個人,其中三個禿頭,估計是圓性手下的弟子,他們各持一根齊眉棍,站在靠門的一邊,看架勢是準備等小靳進來後,以「橫掃千軍」之勢將門封住。另兩人一人手握長劍,站在左側,一人口裡叼著匕首,倒攀在樑上——可惜房子太矮,他又有點高,倒吊下來的腦袋比小靳腦袋還矮。那帶他來的大漢也已閃身擋在他身後,防他見勢不妙逃走。

所有的人都寂然無聲,保持著各自的姿勢紋絲不動,看得出渾身都已繃緊,蓄勢待發,整個房間里的氣氛凝重而詭異……這是群狼在逼近小羊羔時做的最後的準備。

最後一個念頭終於佔了上風:不能讓小鈺受傷!

圓性看著小靳,想到自己那日所受的屈辱,還有自己回去後戒律院首座被撤的痛苦……眼中幾乎噴出火來。他全身功力都提到最高境界,長袖無風自動,出手就在一瞬間——

突然間,小靳做了個誰也看不懂的手勢——他豎起食指,比在嘴前,「噓」的一聲,表情嚴肅認真,要大家安靜。

滿屋子準備動手的人一時都有些懵,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小靳一個一個看過去,每看到一個人的臉上,就鄭而重之地向他點點頭,比個禁聲的手勢,又看下一人。被他如此誠摯地看一眼,誰都莫名其妙,可也不由自主將待要發出的勁瞬間凝滯下來。那個倒吊的人本待使一招「大鵬覆頂」,被小靳的眼神看定住了,有些瀉氣,吊著梁的手微微抖起來。

小靳環視了一圈,最後目光落在正對面的圓性臉上,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

「這個小王八蛋在耍花招!」圓性壓低了聲音怒吼道,同時雙手一錯,就向小靳擊去。其餘人見他動作,俱都忙著重新聚氣,就要跟著動手。

忽見小靳轉過身,對門外的小鈺道:「喂,我看了,是党參,這他媽的不是發財的好機會嗎?我在這裡點點數,你快回去取錢來,媽的,晚了可不行,小心被別人搶去了!去吧!」說著咣鐺一聲,乾淨利落地關上了門。

這下連圓性都有些吃驚了——這小子玩的是真的假的?不覺收回了手。其餘人見他也犯了遲疑,又再度強行收回攻勢。那個倒吊的傢伙終於穩不住身子摔下來,他忙在地上一撐,又縱上去倒掛著。

小靳咳嗽一聲,慢條斯理走到屋中間,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天下聞名的白馬寺戒律院首座圓性大師,一別數日,向來可好?你掌門師兄也好吧?徒子徒孫們也好吧?」

圓性還沒開口,他手下一名弟子怒道:「都是你害我師傅連首座都……」

圓性慌忙重重咳嗽一聲,合十朗聲道:「正是貧僧!咳咳……還好……還好……你退到一邊去!」最後一句卻是對那名弟子說的。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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