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阿清帶著石付回去時,鍾府頓時喧鬧起來。鍾老大見到石付的傷,抓起劍就往外沖,血紅著眼嚷著要把姓阮的剁碎了喂王八,卻在大門口被鍾夫人劈面一陣猛吵趕回去。他罵罵咧咧地回屋,掄起劍把家人一個個往外趕,去找大夫。小鈺則守在石付身旁,哭著說石全的事。道曾給他搭脈診病,下人們亂成一團,忙著做菜做飯收拾房間。

阿清只覺身心疲憊,眼睛發澀,一個人坐在偏廳里,叫人沏了壺濃茶。她慢慢品著茶的清苦味道,思緒翻騰,一會兒是主父忍,一會兒是蕭寧,一會兒又是小靳小鈺……她忍不住閉了眼,用手支著頭休息一下。

過了一會兒,隱約聽見有個人走進房間。那人在屋子裡轉了幾圈,終於停在身前,低聲道:「你累了,去睡罷。」

阿清睜開眼,茫然地看著他,突然道:「小靳,你知不知道,我很累?」

小靳在她面前蹲下,道:「我知道呀,所以叫你快去睡一下。」

阿清搖頭道:「我不能……我走不了,小靳。因為我已經下了決心,要去劫營。」

「什麼?不是說……你不是說不想去送死嗎?」小靳一屁股坐在地上,道:「發生什麼事了?你告訴我!」

阿清低聲道:「死了又怎麼樣……誰也沒真見過死去的世界。死了說不定還會輕鬆一點,是不是?」

小靳一把抓住她,叫道:「不是!你……你想怎樣?你孤身一人能幹什麼?」阿清道:「不是還有道曾么,怎麼算孤身一人?」

小靳跳起老高,叫道:「和尚瘋了,難道你也瘋了不成?你看他那樣子,沒有別人幫忙,連走路都困難,頂什麼用?你、你……你真是……我去找人來!」

阿清反手扣住他手腕,低聲道:「別走!你要出這門,我也立即就走。」小靳忙道:「好,我不走,哪兒也不去。可是你也不能走!」

阿清看著他焦急的臉,看著看著,撲哧一笑,道:「騙你的!你還當真了。你放心,我才不會去送死呢。我還要留著性命,回襄城去助我爹爹呢!」她撐起身來,活動一下僵硬的肩頭,道:「你還真是好騙呢,哈哈。」

小靳盯牢了她,道:「你笑起來,一點笑的意思都沒有。」

阿清道:「那又怎麼樣?反正笑就是笑。今日我在外面逛時,你猜我遇見了誰?」她等了一會兒,見小靳只是默默地看著自己,一點猜的意思也沒有,便接著道:「是我父親的家臣!原來他們是奉我父親之命前來尋我的。我是……我還沒有告訴你吧,我是大趙的清和郡主!」

小靳道:「是么?」可是也看不出有多意外。

阿清拍手道:「可不是!」見小靳一臉看穿自己的神情,神色不禁又暗淡下來,道:「如今我大趙的情形,你也是看見的,除了說一句危若懸卵,實在找不到其他可說的……襄城我看是指日可破,一旦破了,我大趙……我大趙就徹底亡了……」

小靳道:「那……那你是準備回襄城去了,是嗎?」

阿清走到窗前,推開窗,讓冷冽的晚風吹進來。她貪婪地吸了一口夾雜著樹木清香的空氣,用力點點頭。

小靳湊近她,猶豫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伸手去拉她的衣袖。阿清渾身一顫,看得出她也猶豫了好久,也終於鼓足勇氣任他拉著。

兩個人一時間就這樣默默地站著,那層單薄的衣袖微微顫抖,可是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手在抖。聽得見心砰砰亂跳,卻也不知道是誰的心如此驚惶……

過了好一會兒,小靳道:「你回去……又能怎樣呢?」

「不能怎樣……可是也得回去。那裡有我的至親,有我的族人,我不能棄家國於不顧啊。這個時候,有些事,是必須……必須要做的……以前我擔心小鈺,啊,現在好了……所以我要求你一件事!」阿清猛地一轉身,掙開小靳拉著自己的手,卻又一把握住他的手,雙眸緊緊盯牢了他,道:「小靳,你答應我,行不行?」

「不行!」小靳簡潔地答道。

「你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呢,就這麼絕情?」

「誰不知道?你不過想我照顧小鈺,你好自己去送死。不行。」

「我不是去送死啊!」阿清用力一揮拳頭:「我不是!我只是……只是……我要去找我的父親,我的兄弟們。就算城破了,就算大趙亡了,可我還不想死!我還要活著,我也要我的親人們好好地活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去,你明白嗎?只是小鈺單薄的身體,怎麼受得了這些苦?我希望你能照顧她,甚至……帶她到江南去避一避。等這邊事一了,我自然會來尋你們的。好不好?你不帶走她,我……我怎麼能去呢?」

「……」小靳咬著唇,還是搖頭道:「你為什麼不讓鍾老大帶她走,照顧她?」

阿清道:「鍾大哥紮根在這裡,有那麼多生意,還有土生土長的夥計,不可能隨心所欲說走就走。我不想再連累他們了。你答應我罷,」她將小靳的手捧起來,柔聲道:「答應我啊?好不好?」

小靳退開一步:「你剛才不是在那個蕭寧家裡么?他們世居江南,富可敵國,又在武林中赫赫有名,怎麼也比我這個小混混強百倍吧?」

「可是我只相信你。」阿清碧色的眸子幽幽發亮。她伸出雙手,抱住了小靳,將他緊緊攬在自己懷裡,輕聲道:「我只願意求你。你答應我,好不好?這個世界上,我能求的,只有你一個了……」

小靳聞到阿清身上的味道,一時腦中混沌一片,什麼也不再想,只是盡最大的力量抱緊了阿清。

……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院子里小鈺的聲音叫道:「小靳哥,你在哪裡?」

阿清猛地一震,一把推開小靳。她全身顫抖,呆了一下,低聲道:「你……你別忘了答應我的事……」不待小靳回答,縱到屋後的窗前,悄無聲息地掠出,小靳回頭看去,只見她的一根衣帶一晃,躥上房頂不見了。

小靳猛抹一把臉上的汗,「嘎吱」一聲,房門推開,小鈺道:「呀,小靳哥,你在這裡……」

阿清坐在屋頂,望了一眼在雲端明滅不定的月亮。月色如水,隨著風捲雲動,淡淡地流淌在綠瓦青磚之間,流淌在阿清玉色的赤腳之上。這光澤清冷得動人心魄,阿清老長一段時間獃獃地看著,心裡什麼也不想。

這當兒,她腳下的院子里不住喧嘩。左邊大院里,有人嚷嚷著找鍾老大,鍾老大嚷嚷著找鍾夫人,鍾夫人不耐煩地回他,又命人尋著阿清……右邊後院里道曾叫小靳配藥,小靳吆喝下人燒水熬湯,小鈺一邊喊著阿清,一邊又招呼小靳。

阿清縮在高大的屋檐之下,一個什麼人也看不到的角落裡,屏神靜氣,以「寒息大法」隱藏所有的氣息。下面燈火輝煌,她看得見小靳,她看見他繞著剛才自己躥出的窗口周圍走來走去,指手畫腳,她也聽得見他對鍾老大說:「什麼?不在?我可不知道……」後來又對同樣問他的鐘夫人說:「晚上?哎呀真的沒有察覺……或許沒有走遠……」……她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他。

她看見他臉上刻意裝出來的鎮靜,刻意揚起的神氣的眉頭。雖然嘴上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但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堂前屋後地搜索著……很亮,很有神採的眼睛……阿清獃獃地看著,當想到也許再也無法深深直視入這雙眼睛時,心中說不出的絕望悲涼,可是一面卻又有著一種解脫般的快意。她咬著指甲看,咬斷了指甲,還看。

過了一會兒,道曾出來了。他站在迴廊中,第一眼就向阿清的方向看過來。阿清好容易才忍住不動,知道從他的位置看過來,並不能見到自己。道曾神色如恆,只頓了一下,走到小靳身前。

「什麼,又是找那小娘皮的?」小靳道:「呀,一晚上都沒見到,真的不知道……哎,小鈺又纏人得緊……你一叫我燒水熬藥,我直奔柴房去,哪裡見到她了?是不是又出去了,這小娘皮仗著腿腳伶俐,可會跑路了……媽的,什麼鬼天氣,說熱不熱,偏偏還能出汗!要不……我幫你喊喊?」說著直抹額頭。

道曾看他半晌,只道:「好。」轉身走開。阿清從高處看見小靳盯著道曾的背影長出兩口氣,垂著頭怔了片刻,又神氣活現地扯開嗓子喊:「阿清!臭小娘皮!」

阿清突然無法抑制地湧出想要跳下去狠狠打他一頓的念頭。拉住他,狠狠揍他兩拳!問他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呢?!

但終於還是緊緊抱住了自己,一動不動。她知道自己做不到。沒辦法就是沒辦法,她做不到。這一次的衝動幾乎讓她淚流滿面,她狠狠抹一把臉,縮到更深更黑的地方去,任小靳喊破嗓子也不回答。

小靳喊了一陣,跑到前院里去了。下面燈火里無數人匆匆忙忙走來走去,不認識的,認識的,不熟悉的,熟悉的……然而阿清心中空空蕩蕩,彷彿又回到了那冰冷徹骨的戰場,一個人,只剩下一個人……

忽地一驚,阿清凝目遠望,見遠遠一處屋檐上,有個淡淡的身影晃動,在月光下飄飄忽忽向著鍾府而來。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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