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阿清坐在火堆旁,望著跳動的火舌,彷彿覺得那是某人在演練武功一般。只見他一掌一掌不停地推出來,每一掌都既緩且慢,然而氣勢威猛,無法可阻。有的時候他側身避開攻擊,但根基守得很穩,身子縱上伏下,便將來者力道盡數化解,稍微防守一下,又迅速進攻,比之之前更為猛烈。

正在運功療傷的道曾長出了一口氣,睜開眼,見她獃獃地出神,便道:「怎麼了?」

阿清道:「啊,沒什麼……我見這火焰跳躍,好象一個人在與人搏鬥,出手老辣厚實,卻又不失靈動,一時看走神了。你的傷怎麼樣?還好嗎?」

道曾笑道:「很糟糕,幾乎……不可能好了。」

阿清啊了一聲,仍不甘心地道:「真這麼糟?我可以運功幫你療傷啊。」道曾擺手道:「沒用的。我當時為衝破被釘住的穴位,經氣逆行,導致任脈、督脈完全逆轉。若現在有人強行運功給我,真氣一岔,必死無疑。你不用再為我想了。你剛才說得很好,須鴻收你為徒,果然沒有看走眼。你有此悟性,將來定可將你師傅的武學發揚光大的。」

阿清還是第一次聽他稱讚,臉上一紅,道:「哪有什麼悟性。只是這幾天練習拳法,滿腦子都是招式。哎,我師傅的武功太高,我怎麼練都覺未曾參透,彷彿還有潛力沒有體會到。」

道曾道:「你別心急,慢慢來。以你的年紀能練到這個境界,已經算非常難得了。你師傅象你這般大時,恐怕悟性還不及你。」

阿清頭埋進臂彎里,想著師傅的模樣,喃喃地道:「我師傅……我師傅……對了,上次你說我師傅與你師傅林普交手失利了,後來究竟如何了?」

道曾沉默了一陣,方道:「我師傅也知道贏得僥倖,所以立即收手,道:『你走吧。以後要到白馬寺來,記得先與貧僧交手,贏了才可進入。』須鴻流著淚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究竟怎樣了?讓我見他一面,我就走!』我師傅嘆道:『施主,你應該知道,白馬寺是絕對不會容得你的孩子的。你縱使殺光白馬寺僧人,你的孩子……仍舊沒有父親。』」

「須鴻掩面而哭……掩面而哭……」道曾聲音突然一哽。他頓了一會兒,方續道:「她說……她說已經不重要了。這兩天里她已想通,要那孩子的父親承認,只會逼死他,逼死孩子。她知道罪孽深重,只是還想見見孩子……」

阿清聽他聲音越來越低,似乎在極力忍著什麼,仔細一看,吃驚地道:「啊,你手臂又流血了,是剛才拾柴時碰到了嗎?你等等。」扯下布替他換傷葯。道曾閉著眼,任她折騰,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繼續道:「我師傅聽了,亦生感慨,於是到寺後的開山法師的舍利塔中抱來孩子,遞到須鴻手中。須鴻抱著他,又哭又笑,給他餵奶,一面道:『你好乖,一點也不鬧。娘會永遠記得你的臉……』啊……」

他一掙扎,臉上痛苦萬分。阿清道:「別動,馬上紮好了就不痛了。」道曾沉聲道:「謝謝你……」

阿清包紮好他的傷,抬頭看他,見道曾一雙眼睛幽幽發亮,正痴痴地盯著自己。她心中一跳,忙站起身來,走到一邊,道:「後來呢?我師傅帶那孩子走了嗎?」

身後傳來道曾沉重的嘆息之聲,說道:「沒有。她餵飽了,把他抱在懷裡撫摩了很久很久,終於咬咬牙,重又交回林普手中。她說:『他不能認,可是,可是……我也不能要這孩子。我要他活下去!我不要他死!』」

「我師傅說,他那時聽了這句話,突然大悟,合十道:『善哉善哉,施主如此想,實在是白馬寺之福,天下武林之福。貧僧從今日起,不再是白馬寺的林普。我將帶這孩子遠走他鄉,撫養他長大成人。他日後必定明白施主的這番苦心。』」道曾說到這裡,合十念經。

阿清道:「為什麼?師傅是擔心她的孩子會成為仇人的追殺對象嗎?她的仇家這麼多,難怪她幾十年來一直在昆崙山隱居。若非高祖明陛下親自手書招她,她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出來了。」

道曾點點頭,道:「果然是昆崙山嗎?師傅曾帶我遊歷崑崙,可惜並沒有發現什麼。」

阿清道:「那……那你師傅帶走的孩子……」

道曾道:「阿彌陀佛。聽說那孩子性子極野,萬難約束,與他母親一個模樣。十二歲那年,因為一件小事與人爭鬥,死了。貧僧十八歲時才跟隨師傅,所以並未見過。」

阿清啊了一聲,垂下了頭,道:「師傅真可憐……她只得我一個徒弟,現下一個人流落在外。哎,只盼她早日回昆崙山吧。那你師傅呢?」

道曾道:「阿彌陀佛。十三年前,你們羯人皇帝石虎暴虐天下,從洛陽到長安的路上竟成屍林,瘟疫橫行。我師傅為了救治世人,遠赴洛陽,不久就染上疾病圓寂了。」

阿清聽到「瘟疫」兩個字,身子一顫,轉過頭去。道曾道:「這次陶庄出的瘟疫,也是人禍。」

阿清顫聲道:「是嗎?」

道曾道:「不錯。有四百多羯人婦孺逃經陶庄,然而陶庄人為了捐足夠的羯人人頭,將她們悉數殺死。皇帝的暴行,而使人民相殘,難道不是人禍嗎?」

阿清顫聲道:「我聽說……我聽說是有人把屍體推入井中,才生瘟疫的……」

道曾嘆道:「這就是冤冤相報啊。石虎不暴虐,漢人又何嘗痛恨羯人如斯?陶庄的人不殺婦孺,又哪裡來的瘟疫?」

阿清道:「不說這個了……我……我想知道,我師傅……那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

道曾道:「這個人嗎?就是白馬寺的方丈林晉。」

阿清張大了嘴,好一會兒才說:「原來如此!難怪他死也不肯認師傅的孩子,原來他是方丈!」

道曾道:「方丈又怎樣?自己種下的因,自己不肯承認,算什麼方丈?」阿清道:「他要是承認,非但他自己身敗名裂,白馬寺也從此成為江湖笑談了。他應該是顧忌後一條才戳斷自己的腿,死也不肯相認……我想……我想他一定也很痛苦吧。」

道曾哼了一聲,不作回答。阿清歪著頭想了一陣,又問:「那他現在呢?」

道曾道:「他已在七年前圓寂。聽說在他臨死時,咬破食指,在自己胸前寫上『不認』這兩個字,哼,他是打算把這印記帶入輪迴,永生永世都不肯承認這個孩子!」

阿清道:「是嗎?我倒覺得林晉大師恐怕是心中萬分悔恨,所以寫在自己身上,讓自己永生永世都記住這份悔恨。」

道曾猛搖其頭,道:「他那樣固執的人,怎會有悔恨之意?固執之人,心必著於相,他再修多少生,也別想成佛了。」阿清看他一臉鄙夷之色,笑道:「你還不是一樣的固執?」

道曾一驚:「什麼?」幾乎跳起身來。

阿清道:「你認定了一件事,就非做不可,認準了一個人,便萬難更改——難道不固執么?我師傅說武功佛學,不取於相。她將武功與佛學並提,豈不是仍著了相?都是固執的人啊……」站起身,自己練功去了。

道曾丟了幾根柴入火堆。火焰越燒越高,他望著火,望得久了,那火中全是一個身影,一個枯瘦的身影。那身影胸口兩個血色大字:不認!

「不認……」他捏緊了拳頭,喃喃地道:「不認就好了么?」

到了晚上,小靳在崖頂燒起一堆火,烤了些東西,扶著小鈺吃。小鈺全身無力,精神也不好,勉強吃了兩口便不吃了。

不一會兒,月亮從極遠的山巔露出頭來,映照下界。遠處的山蒙上一層淡淡的霜色,近一點是一片低矮的森林,夜風吹拂,可以看到一層層一片片在月色下起伏搖擺。這個地方離瀑布較遠,那震耳欲聾的轟響也已淡去,隱藏在此起彼伏的蟲鳴聲後。只有間或萬籟俱靜時,才隱約得聞。

小鈺雖然虛弱,但是被蛇咬的手酸癢難忍,一直無法入睡,小靳便靠樹坐了,把小鈺抱在懷裡,有一句沒一句地陪她瞎扯。

他指著月亮說:「你看那月亮,昨天還是圓的,今日便已缺了一角了。和……我師傅說,這個呀,叫做既死魄。」

小鈺眯著眼瞧了半晌,道:「那月亮圓以前呢?」小靳道:「那叫既生魄。一開始是生,生啊生,生出圓月來,圓月過了就開始死,直到沒有。每個月周而復始,都是這樣的。」

小鈺道:「真可憐……咳咳……月亮也會死嗎?」小靳道:「不知道。大概不會死吧,上面還有嫦娥娘娘住著呢,月亮死了,她上哪裡去?」

小鈺道:「天上有天宮啊,她可以在那裡住的。我……我也想到天宮去看看。」

小靳道:「你長得這麼漂亮,一定是仙女投胎的。以後自然可以回去了。」小鈺臉一紅,道:「瞎說。」不過心裡很是喜歡,過了一會兒低聲道:「……如果我回去,也帶你去看看……」

小靳正被個蚊子咬得冒火,伸手亂趕,就沒聽清楚她的話,道:「啊?你說什麼?」小鈺側過身,將頭深埋進他懷裡,道:「沒什麼……小靳哥,你講個故事給我聽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