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阿清從睡夢中醒來,感到臉上有什麼東西。她摸了一把,是兀自未乾的淚痕,她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可是已經完全記不起夢中的情景了。

這個清冷的早晨,薄霧在林間穿梭往來,仿若一條條、一層層半透明的清紗。身旁的草和灌木的末端凝結著露水,映著頭頂支離破碎的天空和身旁縱橫交織的蛛絲。高高的樹木在晨風的吹拂下舒展枝條,於是不時有露水滴在阿清的額頭和裸露的手臂上,冰寒地一激。阿清深深吸了一口氣,恍惚間有一種心醉到心痛的地步。

「你醒了。」

阿清赫地轉過頭,見道曾靠坐在一棵樹上,對自己合十一禮。他的臉呈暗青色,印堂處更是發黑,然而神態自若,雙目炯炯有神。

阿清見他一派平靜怡然的樣子,忍不住道:「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你已經昏迷了十天,卻好象我才剛醒來一樣。」

道曾道:「人生一夢,十天又算什麼?只是貧僧偷懶的這十天,連累姑娘辛苦了。」

阿清聽他前面的話,幾乎跳起來,總算後面的還象句人話。她盯著道曾看了一陣,只覺面前這人彷彿泥塑的一般,看不出有任何情緒。她抓抓腦袋,起身走到旁邊一條淌過林間的小溪邊,捧起水洗了洗臉。那清冷透骨的山泉一激,總算是徹底清醒過來了,便問道:「你的傷怎樣了?」

道曾道:「小傷,沒有性命之礙。」

阿清道:「小傷?差點死過去還是小傷?」

道曾淡淡一笑,既不爭辯,也不解釋。阿清轉頭看見昨天剩下的狍子肉還未吃完,拋了一塊給道曾,道:「吃吧,你好久都未進食了。」

道曾道:「阿彌陀佛,貧僧不願奪其性命。」阿清道:「這已經燒好了,還有什麼命?」道曾搖頭道:「若是貧僧今日進食,以後姑娘會殺更多生命以饗貧僧,這跟貧僧所殺有何區別?殺生乃最大之罪孽……」

阿清跳到他面前,一腳將那塊肉遠遠踢出去,冷冷地道:「餓死隨便,本姑娘想殺多少就殺多少,你不吃,我殺得更多!」

她自坐在一邊吃肉,故意大聲咀嚼,吃得有滋有味。道曾並不在意,仍是那般平靜。他雖然不看阿清,但阿清卻覺得始終有那麼雙靜靜的眼睛看著自己,吃了一陣,自己都覺得索然無味,終於惱了,將手裡的狍子肉也丟得老遠,道:「哼!老了,不吃了!今天再去殺一隻來吃!」瞪圓了眼,氣呼呼地看著道曾。

道曾對她的瞪視毫不在意,問道:「姑娘,你是怎麼來東平的,小靳呢?」阿清道:「你那徒弟么?我可不知道,他在巨野澤里被水匪抓住了。」說到這裡,故意惡狠狠地道:「被水匪抓住,這會兒只怕已經被煮來吃了吧?」

道曾合十道:「阿彌陀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姑娘可以給貧僧說一說么?」

他這樣既不生氣呵斥,也不賭氣不問,而是仍舊如常地問來,倒讓阿清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好。怔了一下,突然想起小靳的模樣,禁不住心中一酸,不再賭氣,老老實實將如何跟小靳逃出廟,如何墜落山崖,如何遇見那怪人,最後如何闖入巨野澤,被水匪抓住關入水牢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

道曾聽到她說起那怪人,眼中精光一閃,待阿清說完,他扶著樹站起身,走到阿清身前,伸出手來比劃一個架勢,道:「他是不是出了這一招?」

阿清道:「是啊。」

道曾眯著眼道:「你應該踢他右手腕,同時準備襲他前胸。嗯……他是不是反手回切,含胸收腹,退履位,再進隨位?」阿清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他的進退,不過他反手切我,突然轉到我左首。」

道曾嘆口氣道:「那就是了。原來……原來他還在……」

阿清奇道:「你認識他?」道曾道:「也談不上認識。他應該算我的師叔,只不過多年前已被逐出師門了。」

阿清道:「原來他也是白馬寺的僧人,難怪知道我的師傅,還知道『流瀾雙斬』……總之,小靳被關在一個大水牢里,我一個人救不了他,只好到東平來了。」

道曾合十道:「姑娘為救小徒,竟隻身涉險,這份勇氣正合我佛慈悲精神,貧僧著實佩服。」阿清頭一偏道:「誰救他呀?我……我只是到東平來找其他人罷了。」

道曾慢慢走到林中小溪旁,跪在地上捧水喝了幾口,見草叢間有些小小的野果,摘了幾枚吃。阿清見他站立時身子不住顫抖,身體實在已虛到極點,突地躍到他身後,以一招小擒拿手抓住他手腕,向上一提,道曾毫不防備,當即摔一個跟斗,躺在地下,半天動不了。

阿清蹲下,手扣上他的脈門,過了一陣皺眉道:「好亂的脈息……你的內傷好重!」道曾笑著搖搖頭。

阿清道:「是那一句佛號,對嗎?你內力那麼深厚,就算身上三大要穴被封,還是可以上城樓逃走的,為何要用獅子吼,弄成這樣?」道曾合十念經,並不做答。

阿清嘆道:「你救了我兩次,可惜我無法報答……」道曾截斷她道:「姑娘,在旁人看來,第一次救你的是小靳,這一次卻是姑娘相助貧僧。在貧僧看來,既無所謂生,亦無所謂死,更何來相救?阿彌陀佛。」

阿清道:「要怎樣才能治好?需要葯嗎?」

道曾道:「內息錯亂,無葯可治,只能自己慢慢運功恢複了。貧僧以往貪戀武學,反耽誤了自我的修行,現在這個樣子,正好全我修行之志,阿彌陀佛。」

阿清見他神色怡然,不知怎樣再說下去,當下起身縱到樹上,摘了些大果子,遞到他面前。道曾道:「多謝姑娘。」自在地上坐了,從容進食。那些果子青澀難咽,他卻吃得津津有味。

阿清待他吃完,在溪邊喝足了水,道:「走吧!」

道曾道:「往哪裡走?」

阿清道:「不知道!我們渡過濟水後,被人一路追進這大山,整整三天才逃脫追捕,誰知道哪裡才是出路?」道曾又道:「姑娘想往哪裡去呢?」阿清用一根布條系著頭髮,道:「到濟陰郡,或者東安郡去。你知道怎麼走嗎?」

道曾道:「要出了山才有路。順著溪流走,應該能出去。」阿清想起小靳也這麼說過,不覺露出一絲微笑道:「你那徒弟掉下山崖後也這麼說過,可惜還是沒找到路。」

道曾道:「那山谷貧僧也曾下去過,確實四面環繞,沒有出路。若非姑娘修習『千仞術』,爬上去都有問題。」

阿清聽了這話猛地一震,回頭盯著他道:「對了,我險些忘了問你,你是怎麼知道我的武功家底的?你見過我師傅?」

道曾閉目合十,過了好一陣方道:「貧僧對你師傅心慕已久,卻未曾有一面之緣,實為平生憾事。」

阿清想了想,道:「小靳說你師傅是白馬寺的林普大師,那定是他見過我師傅,告訴你的?」道曾道:「尊師曾在白馬寺數年,與我師傅相互切磋武藝,是以得聞一二。」

阿清失望地道:「那麼你也不知道我師傅的下落了。哎。」

道曾忽然顫聲道:「你師傅……你師傅……沒有回崑崙么?」

阿清搖搖頭:「不知道。師傅說過她會回去,可惜戰亂一起,就沒有消息了……」說著眼圈已有些紅了。

兩人同時沉默了下來。道曾默念完一段經,道:「走罷。」

小靳抹一把額頭的汗,掀開車簾,只見那少女仍端坐在車中,雙眼緊閉,聽到聲響,她那嬌小的身子一抖,把頭偏在一側,顫聲問道:「誰?」

小靳道:「是我,別怕。」

那少女聽是他,明顯地鬆了口氣,道:「你……是你。」摸索著向小靳爬來。她爬進陽光照射的地方,小靳見她臉上全是細細的冷汗,一絲血色都沒有,想要去扶她,忽見自己手上全是泥土,忙在衣服上猛擦,生怕弄髒了她的衣服。

那少女爬近了,摸到隔板,費力地撐起身子,一隻手繼續伸出去,在空中虛晃著。小靳忙湊上去,讓她能摸到自己。那少女摸到他的衣服,便一把抓住,張開嘴想要說什麼,可是嘴唇顫抖,怎麼也說不出來。小靳壯起膽子,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手,道:「已……已經埋好了。」

那少女長長的睫毛一顫,流下兩行淚水。她又慢慢縮回車中,雙手抱膝,頭埋在臂彎里,無聲地哭著。小靳見她瘦小的雙肩不住聳動,眼前一陣昏暗,忍不住想:「若是我死了,她會這般哭么?她若這般哭我,我……我雖死了又怎樣?」

突然一怔,心道:「啊喲,我在亂想什麼?我死了,她豈不是落在老妖怪手中?不行不行!」提起手狠狠在腦袋上拍了一下,收斂心神,站在車旁默默注視那少女。

過了好一陣,那少女仍止不住地哭,小靳有些慌了,生怕她哭啊哭的哭出病來,便道:「你……你別哭了,我給他念了經超度的。真的,我會念經!你聽著啊!」仔細想了想,將和尚平時念得最熟、自己也記得大概的《金剛經》背了一段,雖然亂七八糟,掉句漏字,不過學足了和尚含糊的語調,旁人也聽不出來。

剛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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